蹉跎的世界,要有光


遇见·江昭和


醒来,是凌晨四点,翻翻手机动态,有失眠的人在分享《圣经》里有关摩西十诫的内容。

眯睁着眼,把它看完。心里想,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从新约到旧约,从天地鸿蒙到有情人间。

凡间的人说,我的良人,天起凉风,日影飞去,你当归来。

她还说,耶路撒冷的女子,我嘱咐你们,若你看见我的良人,请转告他,我因思爱成病。

那时候,在阳台,帘外雨潺潺,是夏天,并无春意阑珊,却当真有几分枕席不耐薄暮寒,读《圣经》里的句子,一字一句,不敢胡来,仿佛有某种隐秘的旨意,和着雨声。

你潺潺,我亦潺潺。

有过三本《圣经》,却始终只读完过《旧约创世纪》和《新约雅歌》。

一本来自朋友十八岁时赠送的生日礼物。一本来自毕业的学长。另一本,自己在城市里的旧书店购得,赠给他人,像一个因果相续的轮回。

接触基督教,是极幼年时候。

因为,家乡有基督教会聚集点,还算不得教堂。每周日,都有信徒不辞辛苦自四面八方聚首。

曾经,抱着对陌生事物天然的好奇,我去参加过一次。

坐在人群中,看一个清瘦却精神矍铄的牧师样的男人致辞,他称呼在座的女性为姐妹。

听一群人齐声唱诗,悠扬,饱满,抚慰,分外有一种令人静谧的意味。

但也未尝不含着某种怪异,与疏离,和我没有关系的,他们的歌声,他们的和乐太平,他们的盛世美景,都遥不可及。

少年时,我是心思奇特,敏感细腻的男孩子。有时候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会注意一些旁人不屑一顾,或者无心顾及的事情。

有一次,和父母一起外出,在途中遇见那个有过几面之缘的牧师,我轻声对妈说,妈,你有没有发现,身边信奉基督的人,要么多病多灾,要么婚姻不顺,要么垂垂老矣,茕茕孑立。

话自然不是这样讲,但大意差相仿佛了。

妈只是不屑一顾,冷冷地抛过来一句,关你什么事,小小年纪,好好读书。

多年后,我旧事重提,然而一切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妈也不似从前凉气逼人,反而若有所思,嘴角带笑,微微叹息,是啊,做人啊,谁不辛辛苦苦,谁不可怜兮兮呢?这样想,信教倒像是一件好事情。

语气里,颇有几分苍凉的意味,化成马致远古道瘦马上吹过的一丝西风,令人情不自禁地凉飕飕。

犹记得,这群信徒里,有本家族的一位女性。

今时今日,她已然入土为安,然而我依旧记得,少年时,她给我一本厚厚的圣经,翻开《创世纪》,让我看。

我读着,想着伊甸园,该多美,亚当夏娃,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优游自在,那情景,只怕也是美的,也就是外国的桃花源,然而读到魔鬼化身为蛇诱惑夏娃那一节,只感觉惊怖,美中不足,于是将书合上,说声生字词太多,于是作罢。

哪里知道,夏娃的苦衷,夏娃的可怜兮兮呢?她不过是肚饿,她不过是觉着那枝头的果子鲜美,她不过是觉得一个女主人怎能在自己的家园都百般禁忌。

人是注定离开家乡而漂泊流浪的,他骨血里有不安定的因子,他时时刻刻想证明自己,他时时刻刻觉着憋屈受困,他时时刻刻不甘寂寞,他时时刻刻都想跨过花园的围栏。

他总以为外面的世界是好的。才不,那里有洪水,那里有战争,有疾病,有生育繁衍的苦难,有欲望与嫉妒的人心,有谋杀,有鲜血淋漓,有生老病死,有四季分明,有无常……

于是神的孩子们想归返,只是再无回头路。人的短暂一生,便是自甘堕落,终于醒悟,却为时已晚,充满悔恨的一生。

今时今日,我会这样诠释这对苦命的男女被逐出伊甸园的剧情。

也记得,某一个夜晚,我走进她的房间,稀薄黯淡的灯光,令人觉着隔世的忧郁,与安全。

看门背后张贴着的画,画里是棕褐色长发长袍的男人,也许是金黄,他在牧羊,对着绵羊,脉脉含情。

蹉跎众生,皆入我心。万有如一,皆浴我情。

她背靠着床头,唤我过去,轻轻地执住我的手,没有几分力气,却格外暖热,语调平和,温柔,清淡,像某种含花香的软糖。

朦胧的光影里,她唱着一曲《迦南美地》。歌词抒情浪漫,梦幻恬淡。我说,这个流奶与蜜之地在哪里呢?她只是笑,深不见底地笑,虚无缥缈地笑。

那时候她已经是旧病缠身了,几年后,她与世长辞。

我不曾知晓,生前那一段岁月,宗教的皈依信赖,宽容驯服的情怀怎样安慰抚平她心上的磕磕绊绊,坑坑洼洼。

很久以后,我知道,那个画里的男人,就是传说里实践了后世杜甫“何时眼前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耶稣,他顶替众生受苦受难,甘愿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仿佛所有的宗教,都自带悲天悯人情怀,又分外含有不可测度的悲剧意味。

佛陀割肉喂鹰,基督教的爱我们的邻人,《古兰经》里的,左脸挨了一巴掌,右脸也赐给他。

所以,宗教往往引导人们学着慈悲,隐忍,包容,接受,原谅,以我心的力量来化解世间的毁伤。

我开始懂得,那些萦绕在基督信徒身上的,稀罕的,直观的,令人觉着亲近,却又疏离,欢喜却又抑郁的气质所为何因。

他们的平静,祥和,沉着,清淡,其实何尝不是灵魂的低温,静止,无波无澜,是一种消失,淹没在湖底的沉溺。

宗教是神秘的事物,不在此山中的人,会觉着遥不可及,事不关己,不合时宜的疏离。

而它自身拥有圆满的意味。

多年后的一个夜幕降临,在图书馆的咖啡厅,黄黯黯的灯光下,三个人,我,和两个孟加拉学生,其中一个是虔诚的印度教教徒,他们向我叙说着即将到来的“圣母日”,而我,只觉着人浑不知今夕何夕,一切仿佛又倒退回年少时候那个圣歌吟唱的夜晚。

“一个信奉宗教的人,内心有所归依,有所忌惮,他的心有边界,不会放肆走远。他知道这尘世不完满,却心有所爱,心有所愿,他知道,颠沛流离,风霜劳苦都是暂时的,都是修成正果前的积淀。他永不会彻底孤独,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

我这样说着的时候,那个异国男孩眼眶润湿,眼泪已经要流下来。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但我愿意这样体谅。

还有过一次,当时我在外文室书柜间读书,因为那一个区间人向来少,比较可以不顾及扰民。然后一个留学生走进来,目测应该是孟加拉人。隔着一座书柜,他走到我身前一块较为开阔的区域,抽出一张布毡,深蓝色,上面印着复杂而神秘的花纹,他细细地铺展开,然后站在布毡前面,整理整理衣襟,开始默默祈祷起来。之后还伏身叩拜。似中国人的拜佛,拜观世音菩萨,有一整套规则讲究。

他有条有理地做起来,虽然我只是不知不解。然而看着他那样虔敬,心里也觉不可思议,和油然而生的折服。

有时候,也觉得宗教信仰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对天地人,对未知的神明,拥有敬畏心,人会更懂得静观自省。

生老病死,人生多艰,坎坷曲折,世事无常,有时候,人多么需要仰赖一种有常的,恒定的,发光发热的,值得托付与信赖的存在来安安稳稳站在尘世上,才不至于跌倒的时候,一丝站起身的勇气与心愿也无。

今天,姐姐打来电话,叙说着身体有恙,语气里饱含着疲惫与忧郁,妈怕这番言辞影响我情绪,在一旁责怪,还连连赘述不过是感冒,她太了解我的性格,因为我和她是一类人,我只是佯装平静,以及聊胜于无,黔驴技穷地抚慰与叮咛。

挂电话的瞬间,已经情不能自已。

这是个千疮百孔的世界,我们需要一些光芒来照亮身旁的黑暗,有些人选择宗教,比如弘一法师,一灯,裘千仞,有些人选择情爱,比如查泰莱夫人,有些人选择美酒佳肴,自然是洪七公,有些人选择锦衣华服,奢华盛宴,菲茨杰拉德的盖茨比,有些人选择文学,司马迁,曹雪芹,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些人选择艺术,为艺术而生,为艺术而死,是海子,梵高,是疯子,也是天使。

而我什么也没有,我只好选择我自己。

人生这条长路,有八千里路云和月,有三十功名尘与土,有九九数不清的难,我只好抱紧自己,忍气吞声,努力学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秘术,仿佛一个人,就是一个阵营。

也许八十岁,或者六十岁,会一字一句,一心一意读完《圣经》,如果能够活得那样一意孤行地长久。

然后闭上眼睛,像雅各登上天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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