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心全意 （3）
全心全意 （3）
全意回到家中，衣服也不脱，倒在床上，只觉得从心底溢出疲倦，无法遏制。
实验室里人人争用最新的仪器，和教授说一句话，众人伸长了耳朵听，今天为了测试极端情景下神经萎缩速度应该先用谁的实验设计，大家眼射飞刀，选拔还有几个月，一班同学已经成为敌手。生活真正成了一场战斗，全意日日披盔戴甲，神经紧张，近乎强弩之末。
子男上次和她说话后，没有来找过她，但是毕竟同班，经常碰面，全意神色冷淡，他却越加平易近人，对女生们似乎都很友善。
全意没想到子男这样有城府，他是真的还喜欢她吗？全意有时不堪重负，禁不住想，活着这样艰难，如果他真的喜欢我，将他作为一条后路也可以吧。但她随即又摇头，违心苟全，代价未免太大。
如果母亲还在就好了，她一定可以给我建议。母亲牺牲自己来养大我，她会让我怎样选择？全意心乱如麻。
她头发散乱，看着天花板，屋顶纯白，单调的没有一丝变化。
如果是母亲，她会怎么做？ 母亲会怎么处理这样的感情？
她想不出来，母亲就是母亲，全意是她生活的重心，她所有的爱和关心都给了全意。
在全意的记忆里，母亲从不外出约会，也没有男性朋友。像所有被宠爱的子女一样，全意视之理所当然，母亲是没有性别的，只为家庭而活。全意小时候问过父亲的事，母亲告诉她父亲已经去世，母亲说的时候神色悲痛欲绝，显然深爱父亲。母亲身体不好，全意大一点就知道体贴母亲，不再追问，而且夫妻忠贞观念已经淡薄，非婚子女也寻常，想做母亲的能干女人依靠精子库可以自己生育，全意见多了没有父亲的孩子，全意并不想念父亲。
可是，今天，全意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母亲牺牲自己，隐瞒了那么多年。那么，关于父亲，她有没有隐瞒全意的事情呢？
全意心里翻滚着这个念头，起身到母亲房间。
母亲房间里家具很少，柜子里一排简单的衣服，床头放着一面镜子，一把梳子， 梳齿上还沾着母亲的几根头发，全意轻轻拈起头发看，一半已经是白色。
抽屉里的物品放的整整齐齐，全意一件件看过，其他都是日用品，除了一个老款的电子记事本。
全意打开看，里面记着各种琐事，有日历提醒，有账本记录，全意一条条看下来，心中愧疚，她一直不问家里收支，不知道母亲如此精打细算。
再翻下去，全意看到有一条叫“全意”的目录，首页是一张全意的照片，照片里小全意脸上还有婴儿肥，双目黑白分明，看着镜头微笑。目录内容却是加了密码，现在几乎没有人用传统密码，但是母亲一直守旧。全意觉得自己无比迟钝，如果母亲从事前沿研究，哪里会用这样古老的加密方式？种种蛛丝马迹，不过自己视而不见罢了。
全意试了几个数字组合，发现密码是自己的生日，里面内容不多，一眼看去只是一些简洁的文字和一些照片。
此时，全意却突然调转脸，害怕起来，她怕知道在自己愚蠢无知的幸福背后是母亲暗夜里的痛苦纠结。自从发现母亲工作真相后，她先是愧疚难过，继而怀疑自己是否值得母亲如此付出。她这样普通，母亲伟大的牺牲似一副千斤重担，时时压在她心头，她几乎想喊出来：“让时间回转，让母亲和我一起去贫民窟生活，我不要任何人为我牺牲！”她越是这样想，却越觉得自己卑鄙。“不！我应该感恩戴德，我应该。。。” 全意想到最后，却只能茫然，自己要做什么，才算不辜负母亲?
全意几乎想放下记事本，但最终还是继续读下去。
“全意终于上了大学，欢喜异常。我已用尽全力，前途叵测，以后都要靠她自己。把一个生命带到世上，就要为她负责，我惭愧无法给她更多。“ 旁边一张全意和母亲的合影，全意满面笑容，依在母亲肩头。
“全意十五岁，个子比我高了，但是依旧稚气。她性格单纯忠厚，一定是继承了她父亲。全意对我孺慕依恋，有她，我才觉得活着是幸福的。”旁边的照片里，全意坐在书桌前做功课，因为太过专心，嘟着嘴，一脸憨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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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意苦着脸从学校回来，问她，原来被人欺负。靠在我怀里哭诉，还像个宝宝，一会儿又破涕为笑，毫无芥蒂。全意好像阳光照亮我的生命。”全意已经记不住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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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意问我可不可以参加学校合唱团，她眼神渴望，但我同她讲：她天资有限，如果不全力以赴的学习，恐怕升学困难。全意就不再提。她这样乖巧，我真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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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意今日体检，一切中上水准，健康无虞。当初她瘦小羸弱，一直让我担心。今天人人看她的胖脸蛋都会不自觉的笑。”照片里的全意梳着两只小辫子，胳膊滚圆，正大吃大嚼，嘴边腮上都是饭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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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意泪盈于睫，反复读，心中重担一点点释放下来。母亲对全意的记录里只有快乐和爱意，她给与全意，并不为回报，全意即是她的生命。爱大过生存，因为爱，母亲无怨无求，她所期望的在生前已经获得。
全意不知道母亲是否预料到她有一天会读到这些。但对于全意，这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也是最宝贵的礼物。
全意平复心情，在记事本里再找，发现一个隐藏目录，她打开看，封面是一张照片，是一个小女孩，不是全意，那个女孩眼神清亮，神情倔强，瞪着镜头， 目录名为“全心”，也加了密码。
全意手心出汗，仔细辨认照片里的女孩，像极王全心，她到现在已经笃定全心一定是她的手足。她试了几个密码，没有打开，她知道有工具可以解密，但她犹豫了。她刚刚读了母亲有关自己的记录，那些充满爱的文字给与她安慰和释然，她想母亲关于全心的记录应该由全心自己去读，去品味。
她联系全心。
全心听她说完，在电波那头没有说话。
全意耐心的等。
半天，全心说:”那你明天到我这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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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意按全心给的地址到了她的办公室。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机构，机器安保确认了她的身份和预约，放她进去。长长的走廊，一扇接一扇厚重无比的门，偶尔经过一个窗口可以看见错综复杂的仪器，两个机器助理站在旁边。全意叹口气，机器人不眠不休，精准智能，怪不得普通人节节败退。
全心坐在桌前，在等她。
全意露出笑容，她这次看到全心，心里轻松很多。
她坐下，看向全心，视线触及全心的身后，禁不住惊讶。
全心身后是透明的玻璃墙，玻璃墙外是延绵的草地和树林，在草地和树林的交界处，两只庞大的动物正懒洋洋的躺着。
全意问：”那是老虎吗？“
全心点头：”是华南虎，我实验室的。“
全意疑惑：”华南虎不是因为过度近亲繁殖，早已灭绝了吗？“
全心答：”我的研究就是提取已灭绝动物的DNA，利用同类动物的胚胎，复活这些动物。“
全意赞叹：”真是神乎其技。“她又觉得惋惜：”可惜它们复活了，过去生活的家园已被人类占据。“
全心不以为意：”如今政府一直在极力控制低智人的生育率，人口减少，恢复这些动物的栖息环境只是早晚的事。我们实验室已经买下四分之一的A城，在那里重建华南虎的原始生活环境。“
A城是本国低智人聚集区，百年前，那里曾经工商业发达，有大量密集住宅，进入智能时代后，A城就萧条了，近些年因为政府集中迁居低智人，A城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贫民窟之一。”那原来住在那里的人搬到哪里？“ 全意忍不住问。
全心耸耸肩：”我不知道，再往贫民窟里面挤吧。“
全意冷战：”难道这些动物比我们人类更重要吗?”
全心指正她：“ '我们人类’这个集体概念过时了，人类已经分裂为两个种群：精英和低智人，两者差距越来越大，低智人总有一天会从地球上消失。野生动植物将重获生存空间，物种会再次变得丰富，污染问题会从根本上得到解决，过去因为贪婪和无知犯的过错会被一一纠正。”
全意已经无数次听过类似的话语，在政府的宣传中，在书籍里，和社会名人的演讲里，以前只觉得似乎事实如此，可是今天听来却觉得逆耳。
”可是在这之前，我们还是对所有人应该怀有同情之心，不是吗？“
全心摇头：”人类的历史就是强者生存，弱者灭亡的历史。古代各洲土著人的消失不就是技术和文化落后导致的吗？我实验室的赞助人拥有本国最大的企业， 他希望看到过去一百年灭绝的动物重新在地上、在空中和水里出现。“
”我相信他已经拥有太多，何必为了自己的私愿，夺走那么多人的家。“全意不解。
”人类欲望永无止境，欲望推动人类的发展。或者换个角度，你也可以说他对动物大公无私“全心说：”我们不用去管这些。你带来记事本了吗？“
全意也不愿和全心争辩。 她拿出记事本，递给全心，提醒她；”密码很可能是你的生日。“
全心点头，输了几个数字进去。
全意看她解开密码，知道自己的猜测无误，全心一定是母亲的孩子。
全心低头看。
全意打量她。她眉目分明，鼻头微圆，和母亲多么像，可是神情比母亲冷淡，说话的时候眼神锐利，而母亲却非常温和。
全心看着记事本，神色变幻。
全意轻轻走到她旁边，她想也许全心会需要一个拥抱。
可是她却惊讶的发现在”全心“的目录里，只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刚出生的全心，红红皱皱的，微张着小嘴，可怜兮兮。另一张里的全心大概5、6岁，穿着小裙子，白袜子，小皮鞋，拧着眉头，满脸不高兴。没有文字，一个字都没有，一片空白。
全意僵在那里，她满心期待，以为母亲也给全心留下了爱的记录，她以为全心会感动，会和她相拥而泣，她要告诉她母亲如何温柔，如何无私的为女儿付出，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母亲。她要把有关母亲的点点滴滴都告诉全心。
可是母亲没有写下任何关于全心的文字。
她着急的握住全心的手，“这个记事本很老了，也许一些数据丢失了。我知道母亲爱你。她有时叫我你的名字，她一直告诉我我代表了全心全意，她始终想着你。”
她叙述：“我有时笑母亲，怎么能叫错名字，她就说全心和全意是一样的，没有分别。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和你分开，但是我了解母亲，她爱女儿超过爱她自己。”
全心摇摇头：“你错了。她也许爱你超过爱她自己，但她并不爱我。”
“不可能！你是基因遗传的专家，你知道母亲爱孩子是天性。”
“人的行为受先天遗传和后天环境的影响。一个母亲爱孩子，也会恨孩子。孩子注定让母亲受苦，孩子在母亲腹中，就与她的身体抗争，让她呕吐恶心，甚至患病，自出生就占有她的青春，耗费她的心神，让她不能自由，带给她烦恼苦痛。”全心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说出来。
“可是，孩子也给她全心的爱，孩子也给她快乐和欢笑。你看，母亲写：全意好像阳光照亮我的生命“全意翻出来给全心看。
“那是因为她爱你！而她恨我！”全心控制不住的提高声音，“我永远记得她厌恶的推开我！我永远记得我哭着追在她后面！”
全意震惊。
“她一心只想重新回到研究室，她日日夜夜只想着自己如何成为精英，她自卑，她要强，她在父亲面前哭诉，把失败全部归因到我身上！我为了讨好她，改变自己，她却厌恶我，她觉得我是个怪物！”全心一手推开自己的额发，露出一道长长的疤痕：“这是她离开我时，留给我的纪念！从那一天起，她就不再是我的母亲！“
全心转身：“你走吧。如果不是你发布她死的信息，父亲不会想到她就在这个城市，我也根本不会去悼念她！“
她的机器助理从外面进来，拉住全意，强送了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