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不起的女儿还要硬扶吗

1

常霞下班回家,刚打开门,便看到沙发上一个小人儿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动画片,不由脸色一沉,鼻子冷哼一声。

老何一见她回来了,赶紧狗腿地给她拿上拖鞋,又拖过来小家伙,说:快,叫外婆。

两岁的蒙蒙可能知道自己不受待见,躲在老何背后一脸不情愿地叫了声外婆,就又爬到沙发上看她的《萌鸡小队》了。

常霞喝着老何给她泡的茉莉花茶,气哼哼地问:“你怎么把她带家里来了。”

老何搓着手说,“欣雨说今天有个朋友找她有点事,实在找不到人看孩子,才把孩子送过来了。又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闺女现在正在难处,咱们能帮就帮着点,你就别跟她斤斤计较了。”

常霞的火蹭地一声上来了:“笑话,当初是她要和我们断绝关系的。再说,她落到现在这地步怪谁呢?还不是她咎由自取?”她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甩手进了卧室。

晚饭老何叫了她两回,她没起来吃,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脑子里回放的,都是女儿何欣雨这二十多年来的片断。

欣雨比哥哥小三岁,小时候的欣雨乖巧可爱,常霞把她当小公主一样捧在手心里,怎么也爱不够。

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欣雨上初中之后,突然开始叛逆,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她常常逃课和班里的几个男孩女孩一起打游戏,去K歌。她和老何下班后满城的网吧歌厅去找人。

那几年她过得提心吊胆,一看到班主任的电话心里就直发怵。

后来欣雨早恋,和另一个女孩一起争一个男孩,因为争不过,她找人把那女孩打了一顿。女孩被打得小腿骨折,脸也差点毁容,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影响极其恶劣。要不是她和老何又是向对方父母赔礼道歉,又是托关系找学校求情,欣雨早就被学校劝退。

常霞后来狠狠教训了一顿欣雨,又苦口婆心地劝她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可欣雨嫌她啰嗦,总是不等她说上两句就开仗。青春期的孩子,格外敏感,有时候常霞让她整理一下自己的房间,她都觉得母亲是在针对她。

怕女儿再惹事,常霞管她严格了些,上高中后,她让欣雨住校,周末回到家,欣雨去哪里她都跟着,也因此,欣雨和常霞的关系更加紧张,她觉得自己被监禁,没有一点自由。

常霞不是没想过修补母女之间的关系,她给女儿写一些温情的信放在她的床头,给她买她喜欢的品牌衣服,她高中住校,她常常做了好吃的和老何一起去看她。可欣雨对她却始终亲热不起来。

好在儿子欣然挺优秀,和常霞也很亲近,总算弥补了她那颗被女儿伤透了的心。

2

欣雨后来勉勉强强上了个三本。但她和常霞之间的关系却一直不冷不热,母女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怎么也戳不破的东西。

但女儿待自己再冷淡,常霞也要为她的未来考虑。快毕业时,她托人找关系,前后花了十来万,给她找了份大型国企的工作。却没想到女儿对她做的一切居然完全不领情。欣雨快毕业时,在上海一家电子厂实习,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男孩萧凡。

萧凡帮欣雨打水,给她带早餐,三个月的实习期结束,欣雨爱上了萧凡,并要跟着萧凡一起回他在四川农村的老家。

这个消息对常霞和老何不亚于晴天霹雳。那时老何工作正忙,她一个人连夜坐车赶到女儿的学校,对欣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爸妈已经给你找好了工作,铺好了路,只要按部就班不走岔路,起码可以一生顺遂。”

欣雨却吃了称坨铁了心:“妈,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的人生我做主,你不要再干涉我了。”

可无论常霞怎么劝,欣雨都不为所动。最后,常霞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声泪俱下地说:“女儿,求求你听妈一次吧。婚姻不是儿戏,你们认识的时间还短,妈不阻拦你们,只是让你们等个一年半载的,等你们彼此都了解透彻后再结婚,到时候,妈一定送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面对母亲的哀求,欣雨不耐烦地说:“妈你快起来吧,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你就别拦着我了,萧凡还在校门口等着我呢。”

常霞哆嗦着站起来,愤怒和屈辱让她丧失理智,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说:“何欣雨你给我听清楚了,今天你要是敢跟那小子走,我以后就没你这个女儿了。”

欣雨拨拉开她的胳膊,倔强地说:“常霞,我早就受够了你,以后我就是穷得要饭,也不会要到你家门口的。”

常霞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家的,她踉踉呛呛,只记得那天漫天大雨,模糊掉了她脸上怎么也擦不完的泪水。

到家后,她高烧了两天两夜。老何后来说,他从来没见过常霞那个样子,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看见他就像透明似的,之后她像布娃娃一样,一下子倒在床上,再也叫不醒。

她的心绞痛病,就是从那个时候落下了根。

3

欣雨就这样,倔强地嫁给了连高中都没毕业的萧凡。因为刚结婚就怀孕,她直接跟萧凡回到了四川老家。

常霞彻底死了心,发誓以后决不会再犯贱。女儿是死是活,过得好过得坏,与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中间有一次,常霞因为突发心梗住院,差点没抢救过来。后来,她迷迷糊糊听到老何给欣雨打电话,断断续续地,老何失望的声音传来:“什么,你不回来?你妈这次真的很危险……”

她侧脸躺着,闭上眼睛强自把涌出来的眼泪咽下。即使是嘴再硬,说的话再狠,此刻,她也多么希望欣雨能奇迹般出现在自己面前。那可是她养了二十多年的孩子啊。

可就在三个月前,欣雨回来了,她离了婚,带着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回到了被她嫌弃、一直想逃离的城市。

也许是知道自己伤害母亲太深,她没敢直接回家,而是找到了老何和哥哥,希望他们能帮自己向常霞求求情,让自己回家住。

可当老何试探着开口,常霞一下打断他:“我哪来的女儿,我只有一个儿子。”

老何只好讪讪地打住了话头,不过常霞早就从老何的三言两语里知道了女儿这几年的生活。

萧凡没有文凭,还眼高手低,一心想着赚大钱,结果什么也没干成。当激情的光环退去,他们才发现彼此的差距实在太大。欣雨和婆婆相处得也不是很愉快。首先语言不通,其次饮食习惯也不一样,四川那边顿顿离不了辣椒,可在北方长大的欣雨一吃辣就过敏。婆家可以迁就她一阵子,却无法迁就她一辈子。

从小被父母宠爱着长大的欣雨,也无接受婆家给她安排的各种活。就这样,她和萧凡一家的矛盾越来越多,实在过不了下去,只好离了。

这几个月,常霞虽然没见过欣雨,却知道老何和儿子也一直在偷偷地接济着欣雨。她不是不心疼女儿,可一想到当年的事,心就如同被剜掉一块般疼痛。

也许是为了软化她的心,走曲线救国的路子,老何总是隔三差五地把外孙女带过来。看着那张和女儿小时候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脸,常霞一阵唏嘘。

想了一夜,常霞最终还是决定原谅女儿。家里是三室,儿子已经结婚买房,单独过去了,空下来的房间正好可以给女儿和外孙住。

4

下午,喜气洋洋的老何便帮着欣雨把东西搬了过来。老何提着两个行李箱,后面,跟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欣雨,她抱着孩子,穿着一件不合时时宜的黑色棉袄,白色运动鞋已变得灰扑扑的,憔悴的脸上一半是羞愧的怯意,一半是讨好的笑,显得格外别扭。

见了常霞,她低低叫了声妈。常霞这几年的愤怒,伤心,想念,全都在女儿的这一声妈里,化为了两行怎么也止不住的眼泪。

女儿娘俩住进来后,家里顿时热闹了很多,但欣雨未来的生活,也成了常霞和老何心头的一件大事。

欣雨虽然是大学毕业,但她学校不怎么出名,而且也没有工作经验,想找一个高端的工作挺难,但只要能吃苦,基本的生活还是能保证的。

常霞给欣雨找的第一份工作是一个超市的收银员,不需要太多的技术含量,一个月工资四千。但干了一个月,欣雨就不干了,说一天站8个小时,腿都站麻了,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老何当即就心疼了,马上说:“咱不干了,再找其他的活。”

常霞看着老何的样子,把那句“为啥别人都能干”悄悄咽到了肚子里。

后来老何让欣雨去一家房产公司做销售,店长是老何的朋友,拍着胸脯说一定会多关照欣雨。可欣雨没干上三个月,朋友就向老何诉苦,说来了客户,别的销售员都热情地上前招待,问寒问暖,只有欣雨坐在那儿若无其事地刷手机。客户要看房,说了两句房型和采光不好,欣雨马上怼人家,有本事去买别墅啊,别墅啥都好。最后朋友说:老何,不是我不帮她,我奋力推,也得她自己想往上爬才行啊。

老何被朋友说得脸通红,可还没等他质问欣雨呢,女儿倒先撂挑子了:“爸妈,这伺侯人的活,我真干不下去。那些客户屁事太多,一会嫌这不好一会嫌那儿不好,还不让说一句。”

最后她说,她不想一辈子跟人打工,她要自己创业。

常霞和老何商量了一下,觉得女儿说的也可行,他们一起考查了几个项目,最后,决定加盟一个奶茶店。

选好址后,加盟费连同装修费,总共花了三十万,基本是常霞和老何大半个家底。

奶茶店开业后,生意很火爆,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不出一年,连本带利都能收回来。可还没干两个月,欣雨骨子里的懒惰劲就又冒出来了,她把店里的活都委托给一个十八九岁的小男孩,自己撒开了手,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在外面和朋友瞎逛。常霞还没说她两句呢,她就不耐烦:“妈,我这几年憋坏了,你就让我放松一下吧。放心好了,我知道是你出的钱,以后一定会还你。”

没有老板的监督,哪个伙计会认真干活?她的店出货慢,料也不足,慢慢生意淡了下去。不到半年时间,欣雨便把铺子转让了。当常霞和老何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常霞想发火,想骂人,可是,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能说什么呢?她不能再像女儿小的时候,做错了事骂一顿打一通,然后再为她兜底。现在,她和她说句什么,都要在心里斟酌半天,生怕哪句话不对,打破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亲近与平衡。

5

奶茶店没了后,欣雨一直早出晚归,问她,说是在找工作。直到有一天,常霞无意中发现自己的银行卡上少了三万块钱。

常霞的所有银行卡就一个密码,是她和老何的结婚纪念日。她知道,这些钱老何不会动。想来想去,最终,她还是颤抖着手拨通了欣雨的电话。她说:“欣雨,我卡上少了三万块钱。”

欣雨在那边沉默了半天,才说:“妈,我有个朋友做生意需要周转资金,我借给他了。他下个月就还你。”

放下电话,常霞觉得心脏跳得如同擂鼓,她有些喘不上气,赶紧找了速效救心丸压在舌底。

后来她才知道,欣雨是用她的钱去网站上赌博,想挣一票大的,结果一下子全赔了进去。

看着女儿耸眉丧眼的样子,常霞长叹一声。

而真正让常霞对女儿彻底死心,是不久后,欣雨有一次在饭桌上,兴冲冲地对她和老何说:“爸妈,我谈对象了。”

欣雨又找的对象,是一个彩票店的小老板,她常去那里买彩票,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了。

“我们正商量着结了婚,他就搬来跟咱们一起住,家里热闹,再说,你们俩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也可以照顾你们。”欣雨兴致勃勃。

那个彩票店的小老板,常霞和这里常住的居民都知道,年轻时常干些小偷小摸的事,是派出所的常客。后来年龄大了,父母才给他弄了个彩票店,据说他每次都把挣来的钱全都换成自己店铺里彩票,希望有一天自己时来运转能够变成千万富翁。

如今,欣雨却和这样的男人混在了一起。他们俩还真是相配呢。她在心里讽刺般说。

可她没有再阻止女儿的计划,也没有说那个男人一句不好,她只是平静地说:“欣雨,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以后你的一切,你自己做主。但从今天开始,还请你搬出去吧。我和你爸老了,想过两天安静日子。”

欣雨一下愣住了,半天,她才失态地哭起来:“妈,你还是我亲妈吗?明知道我现在这样还要赶我出去,你这是落进下石。你老了,也别指望我。”

常霞在女儿的哭声里缓缓地站起来,走进卧室。她的背影,苍老而萧瑟。

父母对子女可以无底线地宽容吗?宽容她的惰性和任性,宽容她予取予求理所当然的态度,宽容她对自己人生的放任,宽容她如吸血的蚂蝗一样附在他们身上,直到把他们压榨干净?

也许有的父母会,可常霞不会了。父母与子女,是一场渐行渐远的缘份,他们终究会分别。只是,这一刻,这分别,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至于她和老何老了之后的生活,常霞想,走一步是一步吧,她有儿子,有退休金,不会比现在过得更差。至于欣雨,也许没有了她和老何这个后盾,她才能在一再跌倒中真正醒悟过来吧,这也是她作为母亲,如今对女儿仅有的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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