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推荐]杨子江的短篇小说《宝贝》

宝贝

(一)
大孙子跳下车,摇着手臂走过来,爷爷。他很想跑,驮着书包跑不动。我拎起来手也酸,便拉开链子,有心理一把。爷爷,都有用。孙子说得很轻,声音里似乎有些不情愿。我有些诧异,但还是讲,这么重驮上驮下,莫把嫩骨头驮坏了。他比划着说,横的拿很重,竖的拿很重,横竖都很重,驮着好受一点。显然尝试过了,不然说不出大人般的话语。书包里面又是书本,又是文具,又是水壶,又是牛奶。学校发的纯牛奶。我说莫不喝?搁在里头更重。他讲不喜欢牛奶味,喜欢草莓味。
儿媳妇也下了车。爸爸,明儿我有事,麻烦你送果果上学,七点半之前到校就可得。我说好咧!一口应承下来,内心欣然。大孙子果果上小学一年级;小孙子球球还没有上幼稚园。平时都住在外婆家。人家的孙子都是爷爷、奶奶接来送往。我连学堂门朝向都不晓得,难免心生愧疚。这桩事成了我的心愿,甚至憧憬,那一定是一件非常有味的事情。你看那些爷爷、奶奶,哪个脸上不是涂满了幸福快乐和骄傲自满的胭脂?
我把手机闹钟定时到早晨六点,留足富裕时间。晨起蹲坑,得半个钟点。便秘坑爹,不能坑孙。手机闹钟和支付宝一样,从未使用过,界面留有调侃的文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差独怆然而涕下了。今儿光荣上岗,督促我不能像鸡娘一样赖抱、雀儿一样赖窠。
我望着孙子笑,烦恼消弭,心情愉悦,感觉生活如此美好。我摸着他的头说:宝贝,冷不?
不冷。下午体育课,我脱了羽绒服,一点不冷。孙子得意地说着,噜噜噜朝我吐舌头、扮鬼脸。孩子就像河里毛绒的小鸭,不怕冷。我说冬天不能脱衣裳听到冇?孙子嗯嗯的点头,应答之声像玻璃一样脆响。转眼就和隔壁小姐姐嬉戏去了。他听进去了吗?也许觉得热了脱衣服是顺理成章的事,不必大惊小怪。到底放心不下,也怕他听不进去,便走过去吓唬他,脱衣裳容易感冒,感冒就要打针!
他怕打针,有一次他感冒发烧,我和儿媳送他到医院看医生,医生说能吃药治疗的,就不必打针输液。这话正合他意,回转的路上,他得意地说,爷爷,这个医生帅呆了,不要我打针。
回家吃药后,并没有效果。翌日傍晚又发高烧。看来非输液不可。不像我们小时候,有个头痛脑热,吃几片药、打两支屁股针,第二天又没有一棵树上不去的了。听说打针,他咧嘴哭起来,打针疼。儿媳妇给他讲道理,不疼,像蚂蚁呷一口而已,过会儿就好了。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他听不进去,护士小姐涂抹酒精消毒的时候,他浑身颤抖,肌肉绷得梆紧,哭声更嘹响了。放松!护士小姐一针下去,还没有松手,他却破涕为笑了。一点不疼,我很勇敢,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说话的当口,脸上分明挂着泪珠。护士小姐冁然而笑,宝贝真好玩……
说到打针,孙子停止戏闹,撅着嘴认真对我说,下课我就把衣裳穿上了。我说那好,宝贝做得对。即使燥热难当脱衣服,过后也要穿回去,系牢扣子。
他望着我不明白似的笑着说,爷爷真逗,我又不叫宝贝。宝贝是我同学黄贝贝,他才叫宝贝。
旁边小姐姐纠正说,错!小孩子都叫宝贝,奶奶也叫我宝贝。奶奶说,好心是砣宝。小孩子心好,都是宝贝。
孙子望着小姐姐,若有所思,是吗?你不晓得,同学们说我像黄贝贝,也喊我宝贝。几笑人啊。说着,夸张的弯下腰、捂着肚子咯咯笑,笑声像银铃般清脆。我也跟着笑,姐姐说得对,都是宝贝。
孙子想起啥似的说,爷爷,宝贝家的黄油煎饼真好吃,我吃过,咦-黄黄的,香香的,咬一口满嘴流油,嗯,真香!孙子演戏般的表演着,陶醉的样子,真像拿着黄滋滋、香喷喷的煎饼,真像吃得满嘴流油、齿颊留香。
我说那么好吃,赶明日尝尝去。孙子得意地望着小姐姐欢呼起来,吔!谢谢爷爷!小姐姐不服气地歪着头说,叫我奶奶也去买,有狠呗?说完啧啧咂嘴,一下一下点头,表情倔强而陶然,目光霸气而敞亮,两条小辫摇摇摆摆。那个诱人样子,好像正吃着香喷喷的黄油煎饼。孙子得意的笑容即刻没了,原先的优越感倾刻间荡然无存。原来精神胜利法不是阿Q专利,小孩子也运用炉火纯青。我忍俊不禁,扑哧笑起来了。
(二)
早上起来,朋友圈下起了雪,没有工夫留下赞的鸿爪,外面也没有下雪。看来心里暖烘,雪也不成气候。
我骑着那辆破踏板摩托车,像扇门板挡住扑面而来的冷风。孙子戴着帽兜、口罩,搂着我默不作声,这般乖张,必有机窍。果不其然,一会儿就像雀儿理毛,挨挨蹭蹭。我说咋啦?他说捂得紧没有风。我说风像刀子刮,不怕冷?他讲风吹香味就来了。我哑然失笑,他惦记黄油煎饼。
路上人来车往。过去这里叫野狼岭,前是山岭,后是山岭,前后是山岭。树竹茂密,野物众多。现在叫仙人谷,左起高楼,右起高楼,左右起高楼。雾霾缭绕,有如仙境。初次送孙子,不晓得哪里拐弯。孙子说紫金华府前面往左拐,一会儿就到了。
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孙子高兴起来,爷爷,前面就是紫金华府,宝贝家餐馆到了。儿媳妇交代过,学校有早中餐,莫惯他吃零食。昨天念到现在,这点要求,爷爷怎能不满足。又担心他在学校吃不饱。家里有奶奶喂,学校有老师督促吗?食用油质量如何?我说买煎饼可以,学校饭菜也得吃。他爽快应道,要得。
“贝贝黄油煎饼馆”排队的顾客,抵住了路边花坛。青翠欲滴的水仙花,打着青苞,露出白牙,像人一样笑逐颜开。花坛培植水仙花也很不错。紫金华府一溜门面,相当阔气。煎饼馆门庭若市。旁边“牛魔王餐厅”冷冷清清,一个黑脸大汉从里面出来,瞪着铜铃眼睛,装着看天气,瞟一眼隔壁队伍,妒忌的眼神,透着不服气的精光。后来知道他是老板,卖牛肉面的,牛骨头熬汤,牛筋劲道,嚼劲十足。本来很不错,可惜贵了点。
煎饼馆里,年龄和我儿子差不多的一对夫妻,手脚麻利地忙碌着。多数顾客手机付款,队伍像流水一样移动。男的戴着口罩,浓眉大眼,透着喜悦,眉心一颗黑痣,凭添几分英气。女的也戴着口罩,掩饰不住俊俏,漆黑的头发蓬松的盘在头顶,眉上堆着微笑,眼眸偶一流盼,如此柔美。纤丝般的、弓样的眉睫,荫掩着盈盈双瞳,像水仙花欲开还羞。男的叫黄侃;女的叫胡敏,黄贝贝的爸爸、妈妈。
黄侃父母都是公务员,家庭条件不错,城中心有三列门面。生活优渥,却沉迷游戏,不思进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父母本想给他谋个事业单位上班,他却盯着门面房,开个网伽。结果网伽成了赌伽,败光网伽不算,三列门面房也变卖了还赌债。父母一气之下,和他断绝关系,任他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牛魔王说这话的时候,眉飞色舞。这是后话。
黄侃落魄的时候,胡屠夫女儿胡敏爱上他。也许看中他的英俊;也许经过深交觉得能够改变他。脸上的麻雀斑,不碍她温婉的性情,温柔女人自信。胡屠夫不同意,杀猪刀拍得咣当响。女儿一把夺过杀猪刀,不由分说往身上捅。温婉女人急起来更吓人。胡屠夫一掌打落杀猪刀。我的亲娘吔,依了你还不成?他只有一棵独苗,如何不金贵?
胡屠夫把怒气转移到女婿身上,他瞪着眼睛,杀猪刀划出花儿,不好生过日子,不善待我女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岳父的杀猪刀没有吓着他;胡敏的柔情改变了他。他三上省城,拜煎饼杨为师,学得一手煎饼绝活,发誓活出一个人样来。胡屠夫很高兴,出资开了这家煎饼馆。他的煎饼外酥内糯,煎壳脆嫩,糖浆不漏,两面灿黄。黄油还没抹上去,香味就己经飘过了两公里。大人小孩都爱吃,门口经常排着长队。夫妻俩一心想争口气,整日在店里忙碌,孩子送过马路,任他自行上学。
我说排队来不及。孙子说找宝贝去。旁边有人笑道,你看现在风气,伢儿都知道托关系。黄侃笑着说,上学伢儿优先!没人反对,家家都有孩子。
胡敏急吼吼牵着儿子出来,两人高兴的招呼。真的有点像-眸子清亮,高鼻梁,小巧嘴,鹅蛋脸,皮肤白晳,头发黑亮,锅盖发型,弓身背着大书包。我笑着说,黄贝贝,久仰大名。杨果果念叨你家煎饼呢。来,随我上学去。胡敏巴不得,转身拿来煎饼笑盈盈地说,同学爷爷吧?那么好意思,我假果忙。小朋友,吃饼子。我说有,送孩子上学是大事,再忙也马虎不得。她说送过马路,应该问题不大,谢谢哈。说完就忙去了。我扶着车子,宝贝站在前面,孙子坐在后面。书包挂在把手上,龙头摇摇摆摆,不堪重负。后面有人议论说,变了鬼,我们小时候上学哪有人接送?打野狼窝经过也相安无事。现在没有野兽,反倒接来送往。又有人说,莫说没有野兽哈,现在野兽……
小心的穿过公路,眼前就是通往学校的小路。其实也很宽阔,新铺的水泥路面,两边枯草随风摇晃,路灯等配套设施还不够完善,荒凉的样子。过了这里把路程,高楼林立,终于知道了学校朝向-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到了校门口,我把书包背在两个孩子身上,他们又弓背弯腰,所有孩子都弓背弯腰。我说进了教室把书包放下来。多喝水,吃饱饭……门卫说你要不要进去?我也不怕他呛我,要人进我就进去。门卫翻着白眼说,瞎操心。孙子和同学们依次走过监控镜头,过了栅栏就是操场。铁栅栏一人高,横栏挡住视线,我弯腰朝里瞅,一个和我儿子年龄差不多的老师说着话,指挥学生排队。我说这个老师真负责。门卫说他是校长。我松口气,也许校长的孩子也在这里读书,也在学校吃饭,我是瞎操心。
我欲转身离去,忽然有人说话,姜老师眼睛红肿,莫不是熬夜批改作业?悠着点。我心想不是在群里布置作业、让家长批改吗?这个老师另类?不由另眼相看。姜老师年轻,扎辫子,戴眼镜。她叹着气说,哪里擞,我们班有个学生数学考5分,缴费的活动都不参与。小姑娘蛮乖巧,不知啥原因。傍晚去家访,原来父母离婚,孩子随妈妈。妈妈外出打工,把她丢给外婆。我说孩子怪聪明,考试得5分说不过去。老师有责任,家长也有责任。参加有益的课外活动,对孩子成长有好处。外婆说老师图爽利,作业发到手机上,就算有手机不会用也白搭。管她饿不死就不错了,其它的管不着,也管不了。唉,同样是宝贝,命运各不同。临出门的时候,小姑娘小声说,老师慢走,路上小心。当时眼泪就来了,回家越想越好哭……
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怪罪外婆说不过去。水往下淌,也许外婆恨铁不成钢,也许说气话,也许力不从心。世上爷爷奶奶心情都是一样的。
(三)
这日傍晚,我在家里刮胡子。俩孙子有多长时间没回来,胡子就有多长,所以我要把它刮掉。然后划拉手机,点开孙子图像,看过来,看过去,不时笑出声来。不晓得的人,完全有可能以为我有精神分裂症状。
群里弹出一条寻人启事,看到照片,彼时心里一阵乱跳,这不宝贝吗?我一下想起了前不久,带小孙子看小羊羔的那个早晨,那个院子,那棵古枫,从耳边吹过的冷风,压在心底凉薄的阴影。
古枫树长在一户人家的院子外面,婆娑的枝叶像天上乌云,晴天树下不见光影;雨天树脚难觅湿迹。雀窠像天上星星,数不过来。喜鹊、八哥、斑鸠、老鸹应有尽有。东来西去,南来北往的鸟儿,都要在树上停一停、歇一歇,开一个鸟会议,交流一下鸟思想,了解各地人鸟动态,对鸟的生存相当有益。
这棵古枫既是雀儿开会交流、休养生息的场所;又是雀儿休闲娱乐、谈情说爱、繁衍后代的场所;同时还是雀宝宝们学习飞行的鸟院校。大量雀宝宝聚集在这里,整日叽叽喳喳,绕着古枫盘旋。不时有一只两只雀宝宝摔下来。雀教练,鸟医生纷纷敛着翅膀赶来抢救,一个俯冲就救走了。方圆两里左右,是鸟儿防空识别区,雄壮的雀儿不时巡航值守,防止人和兽物拐走和伤害掉单的雀宝宝。鸟宝贝放单飞行,鸟爹鸟娘鸟叔鸟阿姨如影随形,飞行动作摇着慈爱。这种宏大壮观、和谐美好的场景,小时候屡见不鲜。可惜孙辈们见不着了。现在的几个老鸹窠,像黑糊糊的牛粪,孤零零的堆在枝桠上,枫叶也蔫蔫的。
时值浅秋,院子笼罩在树荫里,冷风从耳旁刮过,感觉有点凉薄。山羊看见有人过来,两只前蹄搭在栅栏上,望着我咩咩叫唤。孙子也跟着咩咩叫。院子里堆着青稞蔸子,满眼泥巴坨子,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母羊和羊宝宝骨瘦如柴,长长的细腿驮着瘦瘦的身躯,显然主人没用心喂养。山羊把铁栅栏划拉得嘎嘎作响,孙子指着旁边的红苕地说:扯,爷爷……苕藤塞进缝隙,山羊咬住藤径,使劲往入拖,孙子朝出拉,人和羊拉拉扯扯,勾勾搭搭。孙子笑着松手,山羊踉跄拖走苕藤。羊宝宝瘪着嘴,咻咻的杵苕叶。余下的藤径,母羊卷进嘴里,嘴巴左挪右移,像没牙的老牛,相当滑稽。吃完苕藤,母羊可怜巴巴的望着我,见没有了指望,像人一样叹气,卧下来闭上眼睛。羊宝宝跪在地上,含着母亲干瘪的乳房,吸吮有声。
树上飞来一只小鸟,也许想练练手;也许想兜兜风。到底羽毛未丰,风筝一样飘摇。孙子望着它咯咯笑,比跟山羊勾搭快乐。不一会,一件不快乐的事发生了,一个倒栽葱,小鸟像坨土疙瘩栽了下来。孙子惊呆了。我欲过去察看,斜刺里蹿出一只野猫,一口叼走小鸟,钻进阴沟不见了。鸟爹鸟娘鸟叔鸟阿姨纷的赶来,盘旋着不肯离去,叫声凄怆而悲切……
这种事发生在人的身上,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赶紧给儿媳打电话,宝贝怎么啦?她说我也是下午接果果知道的,宝贝在上学路上失踪了。公安局封锁各个路口,在那块巴儿地毯式搜索。到处都是天眼,唯独那里光眼瞎。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胡敏夫妇快急疯了。老师、家长纷纷转发寻人启事。我说这可咋办?夫妇俩也太大意了。连忙也转发了寻人启事。
(四)
发生这样的事,是人都感到忧伤和愤怒。一夜无眠,晨起前往紫金华府打探消息。希望煎饼馆像往日一样,门口排着长队,水鲜花露出笑脸。那样的话,起码买10个煎饼,蛮横咽下去,踏实落进肚里。眼看就到了,不敢朝那儿看,生怕愿望落空。又很想看个究竟,卷帘门像堵墙,外头的顾客面色凝重。我脚下发软,如同梦里从高处跌落。牛魔王餐厅比往日热闹,顾客进进出出。我也想吃碗牛肉面,稳稳神儿。
牛魔王很忙,口罩兜着下巴,脸膛似乎冒油,眼睛透着光亮。嘴里说话,手上忙活。众人议论纷纷,光天化日的,也只有里吧路远,伢儿说不见就不见了,简直就是抢人。牛魔王说可不是吗?也只有他俩心大,一刻舍不得耽搁。看见我进来,殷勤的问,吃点啥?我说不就是牛肉面?他看着我自信地说,那可不一定,煎饼这一块,马上捡起来。我坐下来,扫视一眼铺面,七八个顾客,分散坐着吃面。右侧一溜柜台,摆着饮料、啤酒。灶台也在里面,铁桶一样的大锅,咕噜咕噜冒热气,像人一样,满肚子话要讲,一肚子气要出。
柜台里面坐着一个女人,目光呆滞,身材臃肿,像个样人,应该是他老婆。难怪他忙里忙外。我说煎饼这一块,就数黄侃手艺好。他捞面条的手抖了抖,手艺好又如何,还不是丢了宝贝?我是生怕有个闪失,每天接送孩子,他是要钱不要命。说完给碗里添加牛肉、牛骨头、牛杂碎,又添了姜蒜、芫荽。然后小心的端给我,都是生儿育女的人,听说宝贝失踪了,我急得要死,帮忙到处找,他俩晓得啥?平时起五更睡半夜挤兑我,都快招架不住了。旁人笑道,那是人家勤奋,不算挤兑。他看着那人说,勤奋是胡屠夫的愿望,可忘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落得今日局面,胡屠夫脱不了干系,说不定就是杀猪的报应。我是蚂蚁不踩死一个。众人忍不住笑了。
他又翻出黄侃的陈年旧事,细说细数……
我调侃道,喝了酒吧?
早上不喝酒。
那就是打了鸡血……
丢了宝贝,黄侃夫妇精神恍惚,脑子里全是宝贝的影子。特别是胡敏,天黑了,宝贝有地方住吗?天冷了,宝贝有衣裳穿吗?肚子饿了,宝贝……越想越促狭,脑子里一团浆糊,那根弦儿,眼看绷不住了。黄侃强打精神,联系寻人网站、自媒体、电视台。夫妻俩前胸后背贴着儿子照片,来回在城市农村奔波,寻找希望。一点积蓄很快用完了。胡敏身体越来越差,黄侃把她送回家,告诉老丈人,煎饼馆转了。小敏身体承受不住,我一人出去找宝贝,既节省盘缠,她又有个照应。找不回宝贝,我就街死街埋,路死路埋。
胡屠夫把一生卖肉钱拿出来,含着泪水说,孩子,带上它路上饿了买碗饭充饥,渴了买瓶水解渴,落雨落雪找个地儿打盹。经历这件事,我明白一个理儿,发不发财不重要,平常心是砣金不换的宝贝啊。现在想起来,平素念的那些紧箍咒,都是害人的咒语。黄侃哭着说,快别这样说,爸爸也是为我好啊……
这一天路过紫金华府,看到煎饼馆门开了,宝贝找到了?心里一高兴,步子也轻哨了。
店里有几个顾客,金属托盘上堆着的黄油煎饼,前胸贴后背,像人饥饿的肚皮。牛魔王捏着手钳,笨拙的翻拣煎饼,油锅嗞嗞作响,冒着青烟。
我有些诧异,怎么是你?!
意外吗?也不意外,上次说了嘛。他得意地说。
我心想凭你和那个样人老婆打理两个店?便说双手捉一条鱼就很不错了。他不高兴地说,门缝里看扁人不是?人是活的,可以请人嘛。老板就是这样练成的。黄侃要价5万,我出3万,他急着转出去,同意了。
牛肉面馆确在如常运转,但不知为啥,心里面替黄侃感到不平,脱口而出,这不是乘人之危吗?
他装好饼子,看着顾客走远了才摇头说,你这人说话真难听,不晓得的人真以为我乘人之危,其实我是做好事。你想啊,他急着找儿子,回来一两天时间,我不盘,哪个盘?
他似乎说得很有道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想,问他,人什么最重要?
当然是孩子,孩子是宝贝。黄侃就是吃亏主次不分。他看着我说。
除了宝贝呢?
除了宝贝还是宝贝。
我叹息一声不想和他说道,回头看见煎饼,忍不住又说,你这饼子隔功。
他挠着头说,不晓得么搞经,黄侃临走的前夜,手把手教我,当时蛮好,过后就这个样子。
我说那是心态问题,心用正了,效果自然就好。
他笑着说,又不是圣人,倒用圣人框儿诳我。
我无言以对而退。
他好像顾及我的感受,接着说,也许你说得对。好啦,尝尝煎饼。说着递来一块饼子。我接过来咬一口,嗯,有点黄侃味道。他认真的说,其实黄侃人不错,临走时拉着我的手说,兄弟,煎饼馆用心做有前途。宝贝找回来了,咱俩合伙干。找不回来……我赶紧说,找得回来。眼窝一热,眼眶就红了。
我说牛魔王也有心软的时候?他啪的一声,丢落手钳,翻着眼睛不睬我。
(五)
我又刮了几次胡子。胡子如钟表,蓄养时间辫子。钟表把人当猴耍,每天往复如一辙。胡子诚心待人,有所时长,有所寸长。
这日下午,我到学校接孙子,忽然闪出一个蓬头垢面,浑身污垢的女人。她一把搂住孙子,宝贝,宝贝。声音温婉而柔和,我觉得很熟悉,这不是胡敏吗?她目光呆滞,完全变了样子,再不是那个眼眸流盼,如同水鲜花的女人了。但声音还是那样温婉、轻柔,好像生怕吓着了宝贝一般。孙子愣了愣,也认出了她,乖顺地依偎在她的怀里。
宝贝,找你找得好苦啊。
孙子哭着说,阿姨,我也想宝贝,同学们都想宝贝。
这时候,牛魔王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丢落一声吼,算是打招呼。
他来接女儿。
我没有理会他,站在一旁唏嘘不已,心情难以平复。一会儿,牛魔王牵着女儿原路返回,低头寻找什么。
我说东西落了?
他说女儿听到响声,不知道啥东西丢了。
我说那要找,丢了东西不怕,就怕不知道丢了啥东西。
宝贝!胡敏莺啼般的一声呼唤,孙子已不在她的怀抱。

杨子江:原名杨爱国。1963年4月春天的兔子。春天草长莺飞,兔子不愁吃食。湖北省蕲春县人。平素盘泥巴坨子,又盘文字疙瘩。其它没啥说道,用个略字很贴切。略!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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