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八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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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八十九回)
这一回的回首词写尽人生幻灭,美眉也不免埋没一杯黄土,文字华美,品味不凡。原词抄录如下,供鉴赏:
话说吴月娘,自听了媒婆薛嫂诸多乱七八糟的消息,消化了一个晚上。次日便备了一张祭桌,并冥纸尺头之类,先叫薛嫂押往亲家陈宅,西门大姐身穿孝服,坐轿随后到来。陈敬济正站在门前,问薛嫂儿所为何来,薛嫂说姐夫休装不知,你丈母家来给亲家烧纸,送大姐回来。敬济听罢怒吼,粗话也出来了,道:我几八日的才是丈母,“正月十六日贴门神——来迟了半个月”,人都入土了才来祭。每一个媒婆都有一张好嘴,薛嫂立时找个理由唐塞过去,说寡妇家是个没脚蟹,月娘不知亲家灵柩回家,休怪。正说时,西门大姐的轿子落在门首,敬济又骂道:趁早把淫妇抬回去,好的死了万万千千,要他做甚么。敬济与老婆西门大姐已无丝毫感情,此刻更想起潘金莲的悲惨遭遇,将怨恨迁怒于老婆身上。薛嫂说常言嫁夫随主,怎的说这横话。敬济不吃这套,怒吼我不要这淫妇,还不与我走。见抬轿的站着不动,敬济向前边骂,“还不与我抬了去,我把你花子腿砸折了,把淫妇髩毛都蒿净了!”边踢了两脚,抬轿的只得抬了往回走,待薛嫂去叫敬济母亲张氏出来,轿子早不见了。敬济的骂总是直接简单粗鲁,与书中女人的伶牙俐齿大异其趣,正反映了缺少社会经验的不成熟。这里有诸多市井生活细节的描写,却不见作者写西门大姐一言一行,其意有二:一方面是兰陵笑笑生使用“冰山理论”,有意冷落,以显西门大姐愚笨的性格,与书中写武大之女迎儿相似;另一方面,西门大姐从熊猫沦落成如今的流浪猫,愈是不见一言一行,愈是显出落魄不堪的情状,从而反衬和讽喻了西门庆往日的得意骄横。
薛嫂没奈何,叫张氏收下祭礼,走来西门大院回覆。月娘气得发昏,骂道:恁个没天理的短命囚根子,当初你家为了官事,躲来丈人家,白养了这几年,今日反恩将仇报,只恨死鬼当初揽的好货在家里,弄出事来,教我做臭老鼠,叫他这等放屁辣臊。读者可以想象一本正经的吴月娘骂出粗话“放屁辣臊”的不堪,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贵气,只剩下市井小妇人的嘴脸,这正是兰陵笑笑生的讽刺。月娘又对西门大姐说,你是眼见的,丈人、丈母哪里亏了他,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里也难留你,明日还去,休要怕他,料他挟你不到井里,他好胆子,恒是杀不了人,难道世间没王法管他也怎的。如今西门大姐两边的家都归不得了。月娘贪财,有一点小精明的偏执,只是往往用错了地方,三者相加,便显出月娘不近人情的愚笨。在中国古代做女人真是可怜,上层建筑有儒家三从四德的洗脑教育,市井有民俗禁忌,所谓嫁出去的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不但得不到任何家产,甚至再算不得家里人,西门大姐如是。难怪吴月娘振振有辞,不愿白添大姐一张吃饭的嘴,殊不知还有敬济家那么多寄存箱笼,要想独吞也没那么简单。第二天,月娘再用轿子,叫玳安跟随,把西门大姐又送到敬济家,而敬济刚好不在家,往父亲坟上添土叠山去了,母亲张氏知礼——毕竟曾是官宦大户之家,一面把大姐留下,一面道歉,管待安抚玳安儿回家。
至晚,敬济从坟上回家,看见西门大姐,开始踢打,骂道:淫妇又来做甚么,还说我在你家吃闲饭,你家只因收了俺许多箱笼,才有了这大产业,反咬一口白养活了女婿,好的死了万千,我要你这淫妇做甚。敬济一时说起西门大院的兴旺,是收了他家许多钱财,虽然不乏道理,却也过甚其词,毕竟西门庆的产业来自许多方面,前面曾讨论过这个问题,此处不题。西门大姐也是不服,反骂道:没廉耻没天理的囚根子,淫妇(指金莲)出去吃人杀了,禁(尽)拿我煞气。西门大姐特别学会了月娘的尖酸刻薄,与潘金莲的玲珑剔透没法比,是全书中最不被读者喜欢的人物,亦因这一句话,断送了自己的未来。敬济恼羞成怒,扯过大姐头发,尽力打了几拳头,就是母亲走来解劝,也被推了一交,气得哭了。到晚上,敬济又用一顶轿子,把西门大姐送回来,发下狠话:如果不将寄放妆套箱笼带来家,我把你这淫妇活杀了。西门大姐害怕起来,躲在家中住下,再不敢上敬济家去。如此这般累次提及寄存钱财,吴月娘总是装傻,不由让读者再次想起李瓶儿死后的巨额钱财,月娘的贪心真心让人不耻。
又到三月清明佳节。这是书中第三次详细写到清明:第一次是第二十五回,月娘率领众小妾游园,敬济推送瓶儿金莲荡秋千,可谓“家合万事兴”。第二次是第四十八回,彼时西门庆正是升官发财两旺,浩浩荡荡二十四五顶轿子上坟祭祖,同时又有诸多有惊无险的事发生,已经照应了家道中落的今日。至此回“寡妇上新坟”,西门大院已经物是人非,“清明三部曲”终于走向终点。月娘备办香烛冥纸、三牲祭物,抬了两大食盒,要往城外与西门庆上新坟祭扫,留下孙雪娥和西门大姐、众丫头看家。月娘带着孟玉楼和得力丫头小玉、奶子如意抱着孝哥儿,都坐了轿子,又另请了吴大舅和大妗子同去。西门庆这边一向没有什么亲戚,留下西门大姐看家,不让上坟祭奠西门庆,反请了大舅和大妗子两口儿,这里也可看出月娘对自己娘家人的偏心。出了城门,郊野景物芳菲,仕女游人不断,“一年四季,无过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天色暖,谓之暄。天色寒,谓之料峭。骑的马谓之宝马。坐的车谓之香车。行的路谓之芳径。地下飞的尘谓之香尘。千花发蕊,万草生芽,谓之春信。韶光明媚,淑景融和。小桃深妆脸妖娆,嫩柳袅宫腰细腻。百转黄鹏惊回午梦,数声紫燕说破春愁。日舒长暖澡鹅黄,水渺茫浮香鸭绿。隔水不知谁院落,秋千高挂绿杨烟。端的春景果然是好。”兰陵笑笑生用这大段优美抒情的文字,一是写景,用又一个清明春天的热闹,照应了时光变迁背后,生命的沧桑与命运的无常感;一是伏笔,以此联接后面永福寺偶遇春梅,并大书春梅的仁义,终究给世道人心留下一道温暖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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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一行轿子走到五里原西门家族祖坟上,玳安先押食盒到厨下,交由厨役整理,月娘众人到庄院客坐吃茶,一边等吴大妗子到来。等玳安在西门庆坟上安排好祭台,摆设下三牲桌面、羹饭祭物等,吴大妗子也还没来。原来大舅两口儿一时顾不到轿子,约巳牌时光,才顾了两个毛驴儿骑来,月娘嘴里嘀咕着这驴儿怎么骑。梳理一下就会发现,骑驴已经是一个讽刺文学的经典形象,比如最著名的就有张果老、阿凡提和堂吉诃德的毛妒,这里简直是有意对月娘的难堪与反讽。众人吃了茶,换了衣服,一同来到西门庆坟上,月娘手拈五根香,分别递与玉楼、吴大舅、大妗子、如意儿替孝哥拿着。月娘领头,将香插在香炉内,深拜下去,口里祝祷一番,掩面而哭。祝祷没有提到李娇儿和潘金莲可以理解,也没有提到病死在西门大院的李瓶儿,终究是月娘的人格缺失。依次玉楼上香,也深深拜下,与月娘哭了一场。落后是如意抱孝哥儿上香磕头,大舅、大妗子炷香行礼数,玳安烧钱纸。祭礼完毕,随到庄上卷棚内,收拾桌席,依序坐下,摆饭饮酒不题。
那日守备府也上坟。先是春梅与周守备约定隔夜睡一处,到这日的前夜,假装从睡梦中哭醒,守备慌问怎么哭了,春梅推说梦中娘向我哭泣,要在清明寒食为他烧纸,因此哭醒。守备说养女一场,也是你的一点孝心。又问得知坟就埋在南门外永福寺后面,守备说永福寺正是我家香火院,明日上坟时,分付伴当抬些祭物与你娘烧份纸钱,也是功德。到次日,周守备令家人收拾食盒酒果祭品,径往城南祖坟。那里建有大庄院、厅堂、花园、享堂、祭台,大奶奶、孙二娘并春梅,都坐着四人大轿,排军喝路,一路好不显赫。周守备虽然也好色,后来又遭遇春梅的背叛,政治品格却很高,最终与金人战死疆场,因此当下这场富贵兴旺的景象,表面与西门大院的衰败形成对比,深处却也照应了人性的复杂,人生命运的无常。
再说吴月娘与众人吃了一阵酒,怕时间晚了,分付玳安和来安收拾食盒酒果,先往杏花村酒楼下,拣一个热闹的高地,设放桌席等候。又见大妗子没轿子,干脆都不坐轿,一路走着踏青游玩,吴大舅则牵着毛驴压后同行。真个是三里桃花店,五里杏花村,上坟游玩的尽是一班王孙士女,映衬的是花红柳绿、闹闹喧喧的佳节盛景。儒家是中国人的政治思想,道家是中国人的生存哲学。清明节表现出的超越生死,将悲痛化为游玩,特别体现了中国人长期被专制压迫的现实选择逻辑,其指导核心就是道家。月娘率众人正走在路上,远远望见绿槐影里露出一座庵院,盖造十分齐整。月娘问是甚么寺,吴大舅说是周秀守备老爷家香火院,并提到姐夫在日,曾舍过几百两银子在寺中重修佛殿,所以才这般新鲜样。我想,这里也侧面说明了周守备不是一个贪官——连自家香火院也没余钱打理,起码不是特别贪的那种,所以就很能理解当初买潘金莲的讨价还价了。既然西门庆曾舍过大笔银子,引起月娘兴趣,于是领着一簇男女进入寺中。小沙弥看见,报告长老,方丈便走来迎请,又唤小和尚开了佛殿门,领月娘众人参观,然后到方丈室吃茶。方丈对寺院做了简单介绍,原来这方丈正是书中多次提及的道坚长老,寺院正是周守备的香火院,寺中约有百十个僧人,后边禅堂也还有许多云游僧。当初西门庆舍银子时的永福寺显得破旧,又偶遇梵僧获得壮阳淫药,从而暴毙,如今这寺又再度兴旺,可见时也命也运也。茶毕,道坚长老又请吃斋,月娘拿出五钱银子,叫大舅递与长老,道坚打讯谢了。不一时,众人正在吃斋,道坚陪坐,忽见两个青衣汉子,气喘吁吁走来,暴雷一般声音,叫长老还不快出来,迎接府中小奶奶祭祀来了。守备是武职,这二人自然是军人,所以声音宏量,而急急走来报告,可见这个小奶奶的得宠权势。进而又见道坚慌的披上长老袈裟,戴僧帽不迭,分付小沙弥连忙收了吃饭家活,再请月娘众人在小房避避。吴大舅要告辞,道坚生怕撞遇主人而死活留住。这一系列细节,再再强化了这个小奶奶人未见,却已先声夺人的气势。
道坚慌的鸣起寺院钟鼓——这段细节中第二次用了慌字,出山门,远远在马道口上迎接。只见一簇青衣人,围着一乘大轿,从东云飞般来,轿夫个个汗流满面,衣衫皆湿。这些细节再再强化了春梅出场的戏剧效果,既好看,又内含着与月娘被冷落的讽喻对比。道坚长老躬身合掌,声称小僧不知小奶奶前来,接待迟了,万勿见罪。春梅在轿内淡定一句“起动长老”,只四字,愈发见出造化弄人,今非昔比的命运不真实感。手下伴当早向潘金莲的坟上摆设下祭桌纸钱,春梅也不进寺,径入寺后白杨树前下轿,两边青衣人伺候。春梅自有贵妇端庄像,不慌不忙来到树下金莲坟前,摆香,拜了四拜,道:娘,今日庞大姐特来与你烧纸钱,你好处生天,苦处用钱,早知你会死在仇人之手,奴随问怎的也娶来府中,和奴做一处,还是奴耽误了你,悔已是迟了。说毕,令左右烧了钱纸,春梅忍不住向前放声大哭。春梅被卖后,书中笔墨只是从侧面约略交待叙述,这是第一次正面出镜。抄录下当时在书边写下的感言:“读到此处,忽然心有所感,眼里泪花闪闪。世之炎凉,人之祸福,怎一个好生了得!”潘金莲短暂一生,可以不作道德绑架,但作恶害命算是刑事犯罪,是不可原谅的,这对许多追求个性解放的女性是一条危险高压线,绝对不能碰。无论如何,金莲能有春梅这样一个不离不弃的知心姐妹,也算是足慰平生了。
月娘被冷落在僧房内,只知道守备府小夫人来了,却不知是谁,问小和尚,回答说寺后有小奶奶的一个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特来祭扫。孟玉楼精明,猜说怕是春梅来了,月娘糊涂,说他那得个姐来死了葬在此处。又问小和尚,小夫人姓甚么,回答姓庞,前日与长老四五两经钱,叫替他姐姐念经,荐拨生天。此处细节对比,月娘给长老不过五钱银子,而春梅是四五两,一方面反映的是两个大家庭的命运盛衰,另一方面更是讽刺了吴月娘的贪吝,而庞春梅的大气,又让人联想起潘金莲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愈发多了一份同情。玉楼听和尚说小夫人姓庞,对月娘说,曾听爹(西门庆)说春梅娘家也姓庞,莫不是他。正说时,只见长老又进来,分付小沙弥快看好茶。不一时,轿子抬进方丈二门里,下来一人。月娘和玉楼众人打僧房帘内望去,还真是春梅,比昔时出落得更丰满,打扮的粉妆玉琢,戴着冠儿,珠翠堆满,上穿大红妆花袄,下着翠蓝缕金宽襕裙子,封着玎珰禁步——犹似戏台上的小碎步,严然闲雅贵妇的神态,书中更用一段华丽词赋浓墨重彩形容了一番。不知月娘是否还记得,当初(第二十九回)吴神仙给春梅的冰鉴是“戴珠冠,生贵子”,自己还嘲讽“恐怕轮不到他头上”,春梅就对西门庆说: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求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命运不讲逻辑,如今可证月娘心思刻薄,见识之短。长老在院中单独安放一张座椅儿,让春梅坐下,又从小沙弥手上拿过茶亲递上去,并报告了祭奠道场的仔细经营,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春梅表示多有启动长老,态度谦让知礼,不想这二人只顾讲话,却把月娘众人挡在房内,一时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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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担心天晚不便,使小和尚请来长老,说要起身。道坚怕冲撞了小夫人,只好来禀问春梅,说有几位游玩娘子在寺中随喜,如今要回去,未知小奶奶尊意如何。春梅大方随和表示,何不请来相见。长老慌的来请,想来月娘在帘后偷窥这场景,愈发感觉羞愧难当,更不好意思见春梅了。长老见月娘推托,只顾再三催促,推阻不过,吴月娘、孟玉楼、吴大妗子只得出来。春梅见是众位大娘,先是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飐磕下头去,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连称今非昔比,折杀老身。春梅知礼答道,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月娘和玉楼亦准备还礼,春梅那里肯,扶起二人,磕了四个头,又互相礼节性说了些谦虚的话。春梅因见奶子如意抱着孝哥儿,拉话说哥哥也长的凭大了,月娘见机,便叫如意儿和小玉过来,给姐姐磕个头。二人笑嘻嘻上来,与春梅平磕了头,正是不知礼仪的下人性格。兰陵笑笑生一向把握角色非常精准,经常是一个简单白描,人物的精气神就很生动、准确地表现出来,这是一项难能可贵的功力。春梅又向头上拨下一对金头银簪来,插在孝哥儿帽儿上。月娘受宠若惊,便顺杆往上爬,叫如意儿抱着哥儿与春梅唱喏,欢喜的要不得。兰陵笑笑生写春梅送银簪给孝哥儿,是与当初发卖时月娘要他“罄身儿出去”作对比,让月娘出丑难堪,而月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见月娘心性庸俗,讽刺也更深刻。又是玉楼无心之失,找话说若不是姐姐到寺中,咱娘儿怎得遇在一处相见。这里月娘和玉楼常叫春梅为姐姐,并无侯文咏在《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一书中解释的那么微言大义,只是简单的站在孝哥儿的角度称呼,这样也显得更亲近。春梅道,因俺娘他老人家新埋葬在这寺后,奴在他手里一场,他又无亲无故(从潘妈妈去世时的细节看,金莲应该还有娘家人,只是没来往),奴不记挂着替他烧张纸儿,怎生过得去。这是春梅与金莲感情深厚的体现,但月娘见识有限,或从他那个阶级分明的思维里,根本不可理喻,所以很愚笨说:我记的你娘没了好几年,不知葬在这里。玉楼见月娘还没醒悟过来,不知后面还要如何丢丑,只好道:大娘还不知,庞大姐说的是潘六姐死了,多亏姐姐把他埋在这里。月娘听了,终于明白过来,这恩怨就深了,再不好意思言语。大妗子打圆场,说谁似姐姐这等有恩,不肯忘旧。春梅道:想着他怎生抬举我,今日他死的苦,又这般被抛露丢下,我怎么不埋葬他。兰陵笑笑生一步一步白描下来,诸多细节都有前后照应,讽刺效果也一步步深入,最终都指向吴月娘。
闲聊中,长老叫小和尚放桌儿,摆斋两张大八仙桌子,各样素馔堆满春台,绝细金芽雀舌甜水好茶,吴大舅自有僧房另行管待。众人吃罢,孟玉楼起身,想往金莲坟上看看,替他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却见月娘没有动身的意思,便有意拿出五分银子,叫小沙弥买纸去。月娘不愿动身,是在巴结春梅,正所谓今非昔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正是市井中人的常态,我们在嘲笑吴月娘时,莫不在嘲笑自己。长老说我这里有金银纸,拿几分烧去。玉楼把银子递与长老,使小沙弥领到寺后白杨树下金莲坟前,只见一堆三尺黄土,数柳青蒿,好不孤冷。这就是每个人的最终归宿,夹批说:美人黄土,千古伤心,但不当为金莲痛。此话或许有理,金莲也当为自己的作恶害命受世人唾弃。但是,每一个人的一生又何尝没有过恶念恶行,普遍的人性是有原罪的,只是有些人时势使然,能用权力与金钱自主,更多的人只能受到命运无常的作弄,我不为金莲痛,而为天下人痛。玉楼在坟头上了根香,把纸钱点火烧着,拜道:六姐,不知你埋在这里,今日孟三姐误到寺中,也是有缘,与你烧个钱纸,你好处生天,苦处用钱。后八个字书中常见,可证明是那时常用民俗祭祀语言,颇为生动实在。玉楼一时想到自己的未来也是很茫然,心思千回百转,感同身受,放声大哭起来,这情景恰好被抱着孝哥儿赶来的如意儿看见。
春梅和月娘交谈一阵,又各自匀脸,换了衣裳。春梅分付小伴当将食盒打开,各样细果肴品摆下两桌子,布甑筛上酒来,请大妗子、月娘、玉楼上坐,自己主位相陪,奶子、小玉两边打横,吴大舅另放一桌在僧房内。这场景很是和谐温馨,可惜已经物是人非,人世的恩怨情仇未了,和谐温馨的场景只是一个时间的假像。正饮酒间,两个青衣伴当走来跪下,禀报守备老爷在新庄,来请小奶奶去看杂耍百戏。春梅不慌不忙,回答知道了。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春梅不肯放,只顾令左右将大钟来劝,道:咱娘儿们会少离多,彼此长在,休要断了这门亲路,奴也没亲没故,到明日娘的好日子,奴往家里走走。春梅不动身,貌似愈发亲热,一方面表现了在守备府的得宠,另一方面更让月娘难堪,亦是作者兰陵笑笑生的深刻讽刺。读者不难想象,月娘既想巴结,又如坐针毡,心里恐怕是很难受的,但嘴上还得拍马屁,道:姐姐说一声儿就勾了,怎敢起动你,改日奴去看姐姐。饮了一杯,月娘假托晚了,大妗子又没轿子,行走不方便。春梅说我这里有跟随小马儿,拨一匹与妗子骑。大妗子还是有自知之明,再三不肯,辞了。春梅又叫来长老,令小伴当拿出一匹大布、五钱银子与长老,与月娘拜别,直看着月娘、玉楼众人上了轿子,他也才坐轿,两下分路,一簇人跟随喝道,往新庄上去了。
这是《金瓶梅》全书中很著名的一段情节,多以对话来表现,微妙反映出不同人物的性格,更与今昔反转形成讽刺性反衬。春梅对月娘的亲热态度令人惊异,也引起许多后来批评家的争论。有的认为,春梅先是对同受压迫的秋菊缺乏同情,现在又对月娘卑躬屈膝,是缺乏阶级立场的表现。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则抱着同情之理解,认为是春梅对生活在西门大院时,获得比一般丫鬟更优待的报恩心态。在《梁羽生闲说〈金瓶梅〉》里,梁羽生认为,春梅是有意做出的一种“优越感”,目的是为了“愧杀”月娘,让月娘更加无地自容。而我认为,不妨从兰陵笑笑生的着笔分析,可能是为了讽刺吴月娘的庸俗虚伪,作者不惜改变春梅可能有的报复心理,看似反讽,却有用力过猛之处。总之,春梅对月娘的态度,兰陵笑笑生没有在书中明白交待,是真情流露,还是刻意让月娘出丑的演戏,可根据读者不同的生活经验,得出不同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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