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金瓶梅》(第十回)
细读《金瓶梅》(第十回)
回目: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
回目中,兰陵笑笑生将义士与妻妾相对,意在反讽武二。至于理由,笔者上回末尾的解读,已经有所揭示。更深刻之处,还有兰陵笑笑生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与客观描摹。通读《金瓶梅》全书,读者会发现,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物的性格,都是极度社会写实的,即使坏如王婆,淫恶如潘金莲、西门庆,也都可以追寻到社会腐败的根源,对这些大社会中的市井小人物,如果不是随波逐流,同流合污,甚至很难生存。
这一回开头,描述西门庆慌乱跳下楼窗,扒伏在行医的胡老人家院子里。恰巧有个大胖丫头,在毛厕里蹶着大屁股,猛可见一个汉子扒伏在院墙下,吓得往前急走,一边大叫有贼了。胡老头慌忙走来,却认得是西门大官人。老头告诉西门大官人:且喜武二寻你不着,把那人打死了,地方拿他县中见官去了,这一去,定是死罪,大官人归家去,料无事矣。小说用一种漫画方式写出西门庆如何狼狈拣得一条小命,与第八回“和尚听淫声”对应着读,有种黑色幽默的讽刺,作者用笑笑生做笔名,也算名不虚传。当代海外中国文学批评大家夏志清,在《中国古典小说》一书中,对兰陵笑笑生这种讨好读者,有违小说整体写实风格的嘲讽夸张之冲动,表示了极端不满,读者可参考。细读胡老头的话,另有言外之意,那就是西门庆的偷情和毒杀武大之事,至少清河县已经无人不晓。西门庆听得武二打死人被拿,谢过胡老头,兴奋回家,说与金莲听,“二人拍手喜笑,以为除了患害。妇人叫西门庆上下多使些钱,务要结果了他,休要放他出来。”西门庆依言,差了家人来旺儿,馈送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银子,另外对上下吏典也使了许多钱,只求重判武二。
武松被地方保甲等人捉住,投入县衙门待审。第二天,知县受了贿赂,提审武松与酒楼酒保、现场唱戏的一干人犯。知县先问武松,说我已再三宽你诬告,如何不遵守法度,又平白打死人。武松道:小人本与西门庆有仇,要寻他打架,不料撞遇此人,又不说西门庆隐匿处,一时怒起,误打死他,只望相公与小人做主,拿西门庆正法,与哥哥报这冤仇,小人情愿偿还误伤之罪。知县那听他误伤的说辞,道:你岂不认得李外传是县中皂隶,如今打死他,定有别样缘故,如何又缠到西门庆身上,不打如何肯招。说罢,喝令左左加刑,把武松拖翻,雨点般打了二十。武二被打得口口喊冤:小人也有与相公效劳用力之处,相公岂不怜悯,相公休要苦刑小人!读者听着武松那哀号声,定会五味瓶打翻,这小子还是英雄吗?
知县更是听不得这种与他有牵连的话,愈发恼怒,当下又拶了一回,再敲了五十杖,取面长枷戴在武二脖子上,收入监内。衙内一班县丞、佐贰官也有和武二好的,觉得他是个好汉,有心周旋,无奈也都受了西门庆的贿赂,粘住了口,不好做主张。又见武松不住喊冤,只得延挨(拖延)了几日,朦胧取了供招,与吏典并仵作、邻居证人押到狮子街,验明李外传尸体,填写报告不写西门庆,只言武松与李外传分钱不均,酒醉怒起,斗殴打死李外传。又一日,做了文书,申详案情,将武松解送东平府发落。许多事物并不是非黑即白,武二确实也误杀了李外传。但是,知县有意回避追究案件起源,让最重要的犯案人逍遥法外,明显是非不明,审案不公,这在现实的法庭故事中也很常见。
那时候也跟现在一样,杀人命案需要上报复审。清河县的上一级是东平府,相当于我们的地级政府,长官称府尹,掌管地方大小一切事务。这东平府府尹姓陈,双名文昭,是个清廉官,也就是老百姓歌颂的清官,书中收录了一段散曲,对这位清官极尽嘲讽,与正文形成反差,加深了小说的思想性。这一日陈府尹升厅,看了清河县文书和各犯供状——书中原文抄录了清河县的文书。府尹又将武松叫到面前,审问如何打死李外传。武松告道:青天老爷,小的得见天日,容许小的说,小的才敢说。府尹道:你只顾说来。武松遂将西门庆如何奸娶潘氏,哥哥如何捉奸被踢中心窝而死,县中告状不准等前后情节细说一遍,并称失误打死李外传,只因小的负屈含冤,无奈西门庆钱多势大,法律禁他不得,小人死不足惜,只是哥哥武大含冤地下。此处的武松,敢于承担杀人之罪,隐约还有点《水浒传》里的英雄本色,而更多的性格特征,却已经改写成《金瓶梅》中的一个市井小民,在府尹面前战战兢兢,申诉的语言仿佛哀求一般。
府尹问得武松冤情,叫来押解司吏钱劳,痛责二十杖,大骂清河知县枉自做官,任情卖法。府尹又将涉案人犯审录一遍,用笔改了武松供招,向佐贰官道:此人为兄报仇,误打死李外传,是个有义烈汉,不比平常无故杀人。一面给武松换了一个轻枷,下到牢里,其余人等都遣回本县听候调查。一面行文书着落清河县添提豪恶西门庆,并及嫂潘氏、王婆、郓哥、仵作何九等人,从公彻底勘察明白,预备再审。“武松在东平府监中,大家都知道他是条好汉,因此押牢禁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到把酒肉与他。”这情节颇与《水浒传》相合,兰陵笑笑生一时还不能摆脱所谓“影响的焦虑”。
早有人把消息报给清河县县衙。西门庆有内线,知道后慌了手脚,也不敢来打点清官府尹陈文昭,只得去央求女儿亲家陈洪——这是为陈敬济出场伏笔。《水浒传》中,林冲只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仅有一身武艺,无权无势,所以被逼梁山。而《金瓶梅》的第一回介绍,说陈洪的亲家是八十万禁军的当家人杨提督,堪称朝廷重臣,简直不是一个武教头可比的。西门庆有这个背景,就不会被“逼上梁山”,且不说他是不是一条硬汉。同时,西门庆脑子也还正常,最起码第一选择是危机公关。陈宅得西门庆请求,使了心腹与西门庆家人来旺,一同星夜赶往东京,下书杨提督,提督又转求互为奥援的内阁蔡太师。如此,一场危机四伏的命案直通朝廷最高层,想来也只有最高层才能摆平。
清河县李知县的官声似乎还不错,蔡太师恐怕伤了他名节,实际上是根本看不上眼,或者不想给政敌递刀子,连忙递了一封秘密书信,直接发到府尹陈文昭处,分付免提西门庆、潘金莲。这里面又有一层关系,原来这府尹正系蔡太师门生,又知道杨提督是朝廷说得上话的官,这两个人情哪敢得罪。陈文昭无奈将清官名声丢在一边,手下留情,只免武松死罪,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至于潘金莲、西门庆,因武大已死,尸伤无存,事涉疑似,难以判定,不能立案,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回家。待府尹上报朝廷省院,回执文书到日,即便施行。
小说写清官府尹陈文昭用尽曲笔,既要奉承上意,又要维护清廉之名,实在很不容易,所谓坏制度能让好人变坏,清廉之官也被迫枉法徇情。中国历代朝廷和民间戏曲,不断歌颂清官,流传于世的感人故事很多。其实,法律倡明,何需清官,历史上的清官多酷吏,因为脑子特别容易偏执。清官是非人性的,是统治阶级的洗脑工具,民众期盼清官,实际是对朝廷专制的依赖。兰陵笑笑生对这个清官陈文昭的讽刺,读者还可以做深度分析。
“陈文昭从牢中取出武松来,当堂读了朝廷明降,开了长枷,免不得脊杖四十,取一具七斤半铁叶团头枷钉了,脸上刺了两行金字,迭配孟州牢城。”府尹画押公文,差两个防送(押解)公人,领了武松,解赴孟州交割。途中,武松回到清河县,变卖家产,用以打发两个公人的路上盘费,免遭皮肉之苦,又央托左邻姚二郎看管迎儿。街坊邻舍知道武二是个有情义的好汉,都资助他银两、酒食钱米等物。书中多次写到街坊邻舍,虽都只是几句闲话,却颇见市井民风的生活氛围,使得小说写实生动许多。武松在《金瓶梅》中有三次出场,都离不开暴力,并且一次比一次残忍:第一次景阳岗打死猛虎,貌似英雄,实际是撞了狗屎运;第二次在酒楼踢死李外传,祸及外人;第三次在武大家残杀潘金莲和王婆,虽然复仇理由充足,则更加冷血残暴,远超人性底线。这三次都无公义可称许,只有个人恩怨情仇,精神分裂的暴力人格很明显,离吃瓜群众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更是相去甚远。
这一回下半是情色剧。话说西门庆打听到武二充配孟州走了,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十分快意。于是分付家人来旺、来保、来兴儿,收拾打扫后花园芙蓉亭干净。又铺设围屏,挂起锦障,安排酒席齐整,叫了一起乐人,吹弹歌舞。请大娘子吴月娘、第二妾李娇儿、第三妾孟玉楼、第四妾孙雪娥、第五妾潘金莲,合家欢庆饮酒,家人媳妇、丫鬟使女两边侍奉。当下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其余两旁列坐,传杯弄盏,花簇锦攒。想来,西门庆眼见危机去除,身边妻妾成群,心中充满无尽喜悦,感受到人生拼搏才会赢的哲理。
饮酒间,小厮玳安领来一个小厮和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两个盒儿,一盒是上供朝廷用的果馅椒盐金饼,一盒是新摘下来的鲜玉簪花。原来这两个是隔壁花家娘子的小厮和丫鬟,十分乖觉,说是俺娘使我专门送来这点心,花儿与西门大娘戴。兰陵笑笑生写花家娘子的殷勤和大方,反衬了潘金莲的寒酸。月娘满心欢喜,说让你娘费心,打发两个吃了点心,与小丫头一方汗巾儿,与小厮一百文铜钱。月娘又问两个叫什么名字,小丫头说叫绣春,小厮叫天福儿。月娘打发去了,向西门庆道:咱这花家娘子儿倒且是好,常时使小厮丫头送东西与我们,我并不曾回些礼儿与他。西门庆道:花二哥娶了这娘子儿,至今不上二年光景,常夸口说娘子好个性儿。月娘道:前者他家老公公死了,出殡时,我在山头会他一面,见生得五短身材,团面皮,细弯弯两道眉儿,且是白净,好个温存性儿,年纪又还小,不上二十四五。西门庆道:你不知,他原是大名府梁中书的妾,晚嫁花家子虚,带一分好钱来。月娘道:他送盒儿来,咱休差了礼数,到明日也送些礼物回答他。如果说西门庆对花家娘子垂涎已久,月娘知道花家是有钱的主,又何尝不是趋炎附势和贪财。这一段情节表面写庆典场景,主要话题却是花家娘子,再次为小说的第二位重要人物登场做足铺垫(在第一回中已经有了一次)。
接下来,书中插叙花家娘子的家世背景。原来花子虚的浑家姓李,因正月十五生日,人家送一对鱼瓶儿来,就被家里人唤做了瓶姐。先是与大名府梁中书为妾,而梁中书乃东京蔡太师女婿,夫人嫉妒成性,婢妾多有被打死的,都埋在后花园中。李氏只在外边书房里住,有养娘伏侍。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书全家大小在翠云楼被李逵杀死,李氏带着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与养娘走上东京投亲。那时花太监由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因姪男花子虚没妻室,就使媒婆说亲,娶李氏为正室。太监到广南,也便带了二人过去。住了半年有余,花太监因病告老在家,因是清河县人,就回到本县住了。
如今花太监已死,遗产多在子虚手里,便每日同一班狐朋狗友在妓院中行走。又因与西门庆都是前些日结拜的弟兄,终日与应伯爵、谢希大一班十数个鬼混,每月会一处,叫些卖唱的妓女,花攒锦簇般顽耍。众人见花子虚是内臣家勤儿(出生太监家庭),手里使钱撒漫(大方),便哄着他在妓院中请婊子,整三五夜不归。这一段介绍,叙述了花子虚的生活轨迹,但重点却在李瓶儿。
另一个重要情节是西门庆收用丫头庞春梅,前面有一段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床戏做引。且说芙蓉亭饮酒闹热至晚方散,西门庆归到潘金莲房中,乘着酒兴,要和妇人云雨,金莲连忙薰香打铺,西门庆却又不云雨。齐鲁版在这里有删节,从参考的词话版中,读到了小说第一次写“品箫”的文字,用梁羽生转引郑振铎的评价说,这些色情描写虽然十分庸俗,却有创意,与许多淫秽书籍比较,《金瓶梅》的还算“高雅”许多,此处就不作深度讨论。
西门庆被金莲“品”了一回,淫兴倍增,就口渴起来,因呼春梅进来递茶。金莲连忙放下帐子来,西门庆说怕甚么,有意聊到花家,道:隔壁花二哥房里有两个好丫头,今日送花来的是小丫头,还有一个同春梅年纪,也是花二哥收用过的,他娘还帮着守门,花二哥年纪小小的,房里恁般会用人。西门庆用话给金莲洗脑,金莲灵心慧质,哪有不懂,便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你,你心里要收这个丫头,收他便了,如何远打周折,指山说磨,拿人家来比奴,奴不是那样人,他又不是我的丫头,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后边坐一回,腾个空儿,你自在房中叫他来,收他便了。西门庆听了,欢喜道:我的儿,你会这般解趣,怎教我不爱你!潘金莲想在西门大院站稳脚跟,不惜放弃底线,投其所好,可见二人真是狼狈为奸。
“到次日,果然妇人往孟玉楼房中坐了。西门庆叫春梅到房中,收用了这妮子。”兰陵笑笑生举重若轻,没有渲染,只一句话就交待了春梅被收用的情节。自此,金莲一力抬举着春梅,不令他上锅抹灶,只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给他。春梅又是个聪慧善应对的,生的有几分颜色,西门庆甚是宠他。这一来,另一个小丫头秋菊就悲剧了,因为个人浊蠢,不谙事体,金莲就常常打他。女性的命运一直是悲剧主角,尤其在中国古代皇权专制与父权时代,叫人无奈,更让人感伤兴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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