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论[9]
言论[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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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过往的人生中,曾多次期望有人能杀了我,但从未想过要杀人。因为面对可怕的对手,我反而只想着要如何让对方幸福。
——太宰治《人间失格》
一个词的命运,取决于其不同的上下文,取决于其使用频率。
如果你有头脑,你肯定会设法智胜这个制度,包括发明各种绕道,安排与上司做隐蔽交易,堆积谎言,以及调动各种或明或暗的裙带关系。这将成为一份全职工作。然而你不断意识到你编织的网是一张谎言网,并且不管你有多大程度的成功或有多大程度的幽默感,你都会鄙视自己。这正是该制度的终极胜利:无论你痛击它或加入它,你都同样感到有罪。
我想,矛盾心理是我国的主要特征。没有任何一个俄罗斯刽子手不担心自己有一天也变成受害者,也没有任何最软心肠的受害者不承认(哪怕仅仅是对自己承认)自己有一种设法把自己变成刽子手的精神能力。我们当下的历史为两者提供了足够的机会。此中有某种智慧。你甚至会觉得,这矛盾心理即是智慧,觉得生命本身既不是好也不是坏,而是任意的。
极权主义有某种好处,就是向个人暗示他自己有一个垂直式的等级制,意识高居其上。因此我们监视我们内部正在发生什么事;我们几乎向我们的意识报告我们的本能。然后我们惩罚自己。当我们弄明白这种惩罚与我们发现的内部那个下流坯不相称时,我们便求助于酒精,喝得烂醉如泥。
监狱的公式,乃是空间的缺乏由时间的过剩来弥补。这才是真正使你心烦的,即是说,你根本没有胜算。监狱意味着缺乏选择,而在监狱里你的未来是可以像用望远镜那样精确预测的,这才是真正使你疯狂的。
——以上布罗茨基《小于一》之“小于一”
安娜.阿赫玛托娃属于那样一个范畴的诗人,他们既没有家谱学也没有可辨识的“发展”。她属于那种就这么简单地“发生”的诗人,他们带着一种早就建立的措辞和他们自己的独特感受力来到世界上。
——以上布罗茨基《小于一》之“哀泣的缪斯”
含糊是力求客观的一个不可避免的副产品。
政治本身是一种元语言,一种精神制服。
——以上布罗茨基《小于一》之“钟摆之歌”
果实的味道并不比种子好。
失败很少能扩大视野。
——以上布罗茨基《小于一》之“一座城市的指南”
疾病与死亡也许是独裁者与其子民唯一的共同点。
就独裁者来说,思考灵魂的时间总是被用于策划维持现状。这是因为一个处于他那种位置的人是不会在现在、历史和不朽之间作出区分的,三者皆为了他自己和全部人口的方便而被国家宣传融为一体。他紧紧抓住权力就像任何老人紧紧抓住养老金或存款。有时候一些似乎是高层清洗异己的举动总是被全国视为企图维持稳定,而全国正是为了稳定才首先让独裁制度建立起来的。
老迈的独裁者的唯一目的是维持其地位,他的惑众言论和伪善并不要求其子民必须相信或必须广为传播。而怀有真实或虚假的热情和献身精神的年轻新贵到头来往往会提高公众的犬儒主义水平。
新独裁者总是采取新牌的伪善和残暴。有些更热衷于残暴,另一些则更热衷于伪善。想想20世纪那些独裁者吧。他们总是以不止一种的方式来鞭挞他们的前任,并且又一次使公民意想不到以及又一次使旁观者大跌眼镜。
今日,每一种新的社会政治体制,不论是民主的还是极权的,都已进一步远离个人主义精神,而走向群众的一呼必应。个人存在的独特性这一理念已被匿名性取代。个人往往不是死于刀剑,而是死于阴茎。
真正的独裁者却是以害羞闻名的,并且不是非常有趣的家庭男人。
要成为独裁者,最好是变得沉闷。
他是一个维持现状的人,而这在外交上是有利可图的,因为他的导弹储藏量正在稳步增长;但维持现状在国内却是难以忍受的,因为不做事即意味着使当前局势恶化。尽管他的死对头可能会利用后者,他却宁愿消灭他们而不愿着手进行任何改革,因为一个人总是对使他取得成功的那个体制怀有一点儿眷恋之情。
良好的独裁制度的长度一般是十五年,至多二十年。超过这个长度,将无一例外地滑入兽性。接着,你也许就可以获得见诸发动战争或国内恐怖或两者兼而有之的那种显赫权势。
秘密性乃是党的一项古老的烦恼,呼应其人口统计学起源,呼应其光荣的非法往昔。
党的人事变动是我们所拥有的最接近复活的事情。
——以上摘于约瑟夫.布罗茨基《小于一》之“论独裁”
当我们读一个诗人,我们便参与他或他的作品的死亡。
写诗也是练习死亡。
艺术不是更好的存在,而是另类的存在;它不是为了逃避现实,而是相反,为了激活现实。它是一个心灵,寻觅肉体但找到词语。
诗歌是一种极其个人主义的艺术,它讨厌主义。
诗人惹麻烦是因为他在语言上,间接地说也是在心理上的优越性,而不是因为他的政治立场。一首歌是语言抗命的一种形式,其声音对很多东西产生怀疑,而不是只对一个具体的政治制度:它质疑整个生存秩序。而它的敌对者的数量也按比例增长。
抒情是语言的伦理学。
诗人的伦理态度,事实上还有诗人的性情,都是由诗人的美学决定和塑造的。这就是为什么诗人总是发现自己始终与社会现实格格不入,他们的死亡率则表明那现实把它自己与文明隔开的距离。
一首诗是某种必要性的结果:它是不可避免的,其形式也是不可避免的。
一首诗也许是最后离开一个人呢喃的双唇的遗言。
——以上摘于约瑟夫.布罗茨基《小于一》之“文明的孩子”
诗歌永远先于散文。
诗歌在本质上是语言的最高形式。
现实本身根本不值一提。是观念把现实提升为意义。
认为受苦能创造伟大艺术,这乃是一种可恶的谬误。受苦使人盲目,使人耳聋,使人毁灭,且常常使人死亡。
她的回忆录已不只是她的时代的证词;它们是在良心和文化之光下观照历史。在这光照下,历史畏缩,个人则意识到自己的选择:要么寻找那光源,要么对他本人犯下人类学罪。
爱本身就是最精英的激情。
——以上摘于约瑟夫.布罗茨基《小于一》之“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1899—1980):讣文”
一个属于社会阶梯较上层或较下层的作家,总会多多少少扭曲生存的画面,因为,不管是在较上层还是较下层,他都会从一个过于尖锐的角度来看那画面。从上层或下层批评社会(社会是生活的昵称)也许可产生伟大读物;但那只是充当内线,使你可以尽一份道德责任罢了。
再者,一位中产阶级作家自己的地位,刚好岌岌可危到足以带着相当的敏锐观察下层发生的事情。相对而言,上层的处境,因其实际位置较高,反而缺乏巨大的魅力。至少,从数字上说,一位中产阶级作家处理更多样的苦难,也因此吸引更多读者。
意识流不是源自意识,而是源自一个词,这个词改变或重新定位你的意识。
以上摘于约瑟夫.布罗茨基《小于一》之“自然力”
作为对存在的奇迹的见证,一个人的著作在某种意义上永远是一部福音书,其文句改变作家信仰的程度,远比改变他的读者的信仰更为剧烈。
以上摘于约瑟夫.布罗茨基《小于一》之“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