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代人,用脑、用意识太多了。如果一个成人能有像小孩子那种不过度隐藏和遮掩的状态,就会离自己的内心更近一些,也容易知道、容易接纳自己的痛苦和软弱。一旦开始接纳自己有软弱、无知、恐惧,或者傻不拉几、被人误解、轻视的种种“不良状态”后,我们离自己的内心的原点就近一点了,活得真实一些了。这样就不会一直在某种“优良状态”中沉溺错位,成为某个固定象限的社会人,或者“人生典范”,也不会因为拼命挣扎想逃离自己的“不良状态”而越陷越深。从社会心理学来说,在1978年之前的中国,因为历史的原因,工作、住房户口、职称、档案、粮票等生活必需,都由一个力量强大名叫“单位”的机构控制,很多人都“不敢乱说乱动”,要“老实听话”“低头认罪”,这个过程把个体的精神空间束缚了。整个社会生态,包括文化、艺术、教育、媒体,都很狭窄、呆板、脸谱化、模式化。比如那个时候,无论你是知识分子、政府官员,还是工人、农民,思想、行为、语言都有某种刻板化的显现。人们会因为长期的刻板化,把自己陷入某种固定的象限中无法流动。这个无形的社会规范也会影响和限制人的发展和认知,并且会影响下一代。比如那时候的上海人会刻意强调自己是“城里人”,于是乎把所有上海之外的都叫作“乡下人”;我所居住的常熟也类似,会把所有外地来的叫作“野人”。刚到北京生活的时候,我有点奇怪,发现有不少人,比如在咖啡厅或者餐厅,在进行两人或两人以上的谈话时,让人感觉他们的表达方式像是在上演舞台剧。后来发现在别的城市,也有不少人是这样的。他们的言语、手势、表情和使用的声调,不像是私人谈话,更像是做给旁人看,说给旁人听,就像进入某个新闻发言人或者某个电影电视的角色。这是为什么?在无意识当中,很多人习得了很多社会化的、媒体的、后天的某种表达方式,这是识神的作用。当这个部分太强的时候,他离自己的内心就比较远了,心身就容易出问题。所以,从某种角度讲,做个安心的、朴素的自然人其实比较健康,离自己的真实状态比较近。比如像我们做老师、医生或领导等角色的,用上海话讲就是“习惯朝南坐”的人。一旦退了休无事可做,又没培养起新的兴趣爱好的话,心身状态就容易往下掉,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于某种固定的生活、交流、被对待的方式了。一个心身正常的人,他的神与气没有固化僵硬,而像一个圆球,内和外,上和下,都是均匀的。如果遇到了某些困境,有了轻微的心理问题或生理问题,自己能够退回来,不硬撑着,就可以慢慢化掉。
所有心身疾病的第一阶段,是内在开始有某种程度的封闭。比如说,我们学了中医,会害怕风、寒、湿等邪气,担心这些身体无法消化的能量太强烈,会伤害到我们。但其实,当我们眉头一皱,心里一紧,风寒还没影响到我们,神气就已经受了束缚,内在已经有些封闭了。所以,在中医来看,不管我们得的是抑郁症或焦虑症,是心脏病或者感冒,哪怕是癌症,只要最内在的这一层封闭能打开,它就会给我们更大的空间和机会,往好的方向发展,最终痊愈。心身一体,不同的运动给我们带来的内在影响是不同的。有时候,对有些封闭久了的,或者这层封闭太坚固的时候,需要有一个外在的力量,把它破出来。这个时候练一些武术,比如咏春,对着木人桩或者拳靶“沟通”一下,就很合适。把内在积压的东西表达出来,对压抑的现代人太需要了。比如你如果是一个一直不敢表达自己的人,可以先练习打沙袋,练拳击,打到一定时候,你就拥有某种突破的力量了。开始也许只是一点点的进步,但可能会让你下一次去餐厅,就敢把话说出来了:“请给我一杯咖啡好吗?不要加牛奶。”有些人在餐厅都不敢说自己想要什么,那他在更重要的问题上,就更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自己了,所以要练。当你送别人“一朵花”,别人没收,而你心里有了某种程度的在意,那一刻,内心已经开始封闭。而这种状态会不断累积,到了某个高点,就会产生外在可见的疾病。从“神机”的原因来说,有自杀倾向或行为的抑郁症,有的是内在的原因,意志薄弱,觉得很痛苦,不想活了;还有是因为其他的力量,古代叫邪祟,西方叫邪灵,当人生命力不够的时候,保护自己的能量层就薄弱了,其他的力量就乘虚而入,他可能会听到某种“建议”:向前走吧,前面是广阔的蓝天,进入就可以解脱。我碰到过这样的病人,那真是很可怕。所以,别让自己的能量太低,太低的时候会失去自控。不只是抑郁症的自杀行为,到了这个时候,各种负面程序会启动,什么问题都有可能发生。听众:老师,我也碰到过被环境遗留的负面能量影响的事。我还想问一下,是不是有一部分所谓的精英分子,心里其实是没有根的?前两年有文化学家在探讨一个论题,讨论关于某类人的悲情性格。这种悲情,其实是一个民族的或者是整个时代的记忆。这个道理非常简单,比如我们现在用的所有程序,搜狗输入法的词汇,等等,都是从整个数据库里下载的。我们每个人的情绪、念头、记忆也是如此,我们的很多东西不一定是我们自己的,也不一定是某个人或者某个团体的,而是所有人共同参与和共享的。当一个人属于自己的根扎得不够深,他就容易被环绕在周围的“群体意识”所驱动、植入、暗示。人类的很多风俗有它的作用,古代叫作圣人设教,圣人制定了某些风俗,比如我们中国风俗中的过年、祭祖、清明节等等,可能大家没有去想背后的道理,其实是让我们内心有一个根,一个锚点。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要保持精神健康,心理上需要一个身份认同,国家、地域、民族、信仰、家族都是帮助我们获得最初身份的共有属性。虽然从佛法来说这只是一个虚幻的相,但是呢,对于凡人来说需要这么一个相。如果我们学习了传统文化中的一些比较精微深入的东西,会体会到“天下一家”“赤子之心”,生活的关注点不再仅仅是“我的痛苦”“我的需要”“我的孩子”......而去尝试跟世界更大的那部分交流,我们就可能不只是从认定的某个局限的根上去吸取养分,而会发现这个世界到处都有养分。这两面需要平衡,作为个人、作为团体、作为民族、作为国家的强盛和发展,需要有某种强大的内聚力。但当这个力量过强的时候呢,会形成孤立、封闭、对抗的形态:这是我的、我们的,这是你的、你们的。但凡有这样想法的人,他生命的根其实是相对单薄的,生命力养分的来源途径很单一。中东的问题就是这类情况,本来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们,历史、文化、信仰、生活交融了很多世纪,却常常只能互相用暴力来沟通,这是长期的恐惧和匮乏,加上痛苦和仇恨形成的恶性循环。因为关注大众心理,我会不定期浏览网上大小事件下方的网民评论,通过评论我能了解到这个时代、这个阶段一部分人的想法。我常常看到莫名其妙的攻击性评论,这类留言者正在把平时累积的愤怒和不平的力量投射在别人的问题上。长期在这种情况下的人,非常容易得心理问题。在生理上,长期的心身不平衡,就容易处在过虚或过实或虚实夹杂的状态,比情绪相对平稳的人更容易出现躯体方面的问题。不同的人出现不同的病症,可以理解为一个偏执的力量在不同的容器中的变化与呈现,个人的心身状态就是不同的容器。
听众:您前面讲的企业高管的例子,她能做到高管,在单位肯定不能用那种唯唯诺诺的方式,必须是干练、利索的状态,让她在事业上取得了成功。我的问题是,在精神能量这方面,比如夫妻之间,是什么使得某一方一直处于弱势的状态,从一个企业高管变成一个唯唯诺诺的家庭主妇?李辛:我相信她在公司里会有一个正常的职场表现,她属于在特定模式下出现的唯唯诺诺。比方,我在她面前是老师和医生,这在社会角色中是一种权威代表。而父亲,通常意义上是家庭角色中的权威代表,他是孩子心目中第一个权威的原始意象、原型。结婚后,丈夫也属于同一类原型。她父亲在她从小的原型塑造中被定义成某种类型,所以,只要面对她心中的权威代表,就会出现这种情况。在亲密关系或者家庭关系中,这种一方压倒性的优势是常见的。在心理学或者社会问题中有一些非常耐人寻味的观点,比如,为什么有的人愿意做被虐的一方?施虐这一方还容易理解一些,他能找到一种快感和权威感。为什么有些人愿意进入一种被虐的角色呢?而且这个“角色机会”会一直重复出现。我原来有个心理病人就是这样,她换了三四个男朋友,都是同一类的,都会虐待她。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图像,一棵正常的树,如果从幼小开始是在正常的环境和土地上生长的,它的根和枝叶是往各个方向自由生长的。但是如果它长在了一堵墙的边上,或者石头缝里的话,它的一部分生长能力会被挡住,长势会扭曲。人也是这样,在某些极端环境下,会形成某一种特定的模式。这个模式固化后,即使换了一个环境,也很难改变。她原本应该有的那部分生命表达与发展被剥夺了,外在的剥夺、恐惧和严酷的环境会导致内在的封闭,而内在的封闭也会吸引“外在的相应”。内在的封闭模式固化之后,会使一个人在生命能量很低的时候,没有多余的力量去寻找出路了,只能解决基本存活的问题。最终会进入一种固定的外在应对模式,而且不需要、不接受别的东西了,别的东西对她来说反而可能是一种恐惧。有的人,即使很有钱了之后,到高档场所还是会很紧张,某种意义上这是过去遗留的东西在起作用。而在亲密关系当中,有的女孩子或者男孩子,当她/他遇上真正美好的、能够给予她/他幸福的机会的时候,反而会躲开,会放弃那些能给她/他带来幸福的人,而在冥冥之中选择一次次的磨难......为什么耶稣基督会被钉死?为什么圣女贞德被烧死?这其实也是两个对待。某些圣人,已经完全超越了当时那个时代的群体意识,他们带来的光明,会被解读为灼热和震撼,会松动众人赖以生存的无意识地基和社会习俗城堡。太多的人,还习惯在自己的狭窄世界中去判定道德和好坏,宁愿不思考、不改变,选择旧有模式下带来的“安全感”。当一个民族在某一阶段太苦难之后,有些真正美好的东西,会在某个阶段被拒绝,那是整个民族的厥阴阶段。我认识的一位大学哲学系的教授,他也研读《伤寒论》,在他的《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里,谈到了这个观点。大意是:经过近百年的起起伏伏,现在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少阳阶段,如果这个阶段能够慢慢稳定发展下去,中国真的会伟大复兴,进入阳明阶段。这可能会是个很长的过程,以中国这个伟大的民族,这么深厚的文化和土地,如果我们能够重新消化过去百年的苦难,它将会成为我们未来的养分。
李辛简介
中医师,心身医学硕士。师承国家级名老中医宋祚民先生。
著有:《儿童健康讲记:一个中医眼中的儿童健康、心理与教育》2015年,立品图书。《经典中医启蒙:一个中医眼中的生命、健康与生活》2018年5月,立品图书。《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Back to the sources for a Modern Approach》(《回到本源》2013年瑞士,英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