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的庭院
空的庭院
隔着雨帘,望庭院里看。庭院空空的,显得寂寞,又极其宁静。仿佛自有时间以来,这庭院就是这样无人的样子,唯有雨在翻飞,更增添了空无之感。
雨丝在秋日的空中细细地飞,晏几道的那句有名的罗曼蒂克的词就浮上心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而现在是秋日,仲秋已过,接近微寒的十一月了。我凝视着雨丝,为什么总在下雨呢?非常细的雨。轻柔地落到青石板的庭院地面上。没有一个人。长日长时,总是空的庭院。没有人经过。几世几劫的岁月,就这么从庭院的空无中流走了。
我依然凝视着细雨霏霏的庭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我喜爱的诗经里“采薇”的句子。搜检能记得的诗经歌句,平生最爱,依然还是“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十六字。然而,这十六字和当下空无的庭院有什么关系呢?是没有关系的。它太执迷、太浓烈了。满满的悲哀,深深的渴念,裹挟了太多尘世男女的气息,让我忽然一阵心悸。于是油然想到了“采薇”。载渴载饥的行者,他在悲喜的歌唱。
我好像听见秋日的雨丝,细细地发亮,婉转于几千年前的歌声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乐景和哀感,悲欣交织,隔着岁月的迢递与光阴的潺湲,竟有了一丝空无中和之气。山川的自在,低徊的哀喜,不卑不亢,飘忽的歌唱中清澈的美感,让我在几千年之外,仍感受着行者依依、眉目山川,一程程欸乃而来。那平和慈悲的眼神,到了,也是哀乐极致后的空无,悲欢过后的从容。
还是空无的庭院,时间好像停歇,然而却又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庭院的四个角落,仍静静地摆放着一些家什。视线的右前方一隅,蹲着一尊偌大的青花瓷鱼缸,上面画着鱼儿在荷叶间游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北,鱼戏莲叶南。仿佛是活物,却终究是画儿。缸里蓄满了清冽的水,但却没有鱼,一尾都没有。曾经有过,后来渐渐地就没了,一条条的逐渐消失,还是空无。
庭院有凋敝的抄手游廊,我伸长目光,去抚摸那一寸寸的光阴,那空无的光阴蓄满于清冷的石砖缝里。长条砖缝都静静的长出了青苔。细腻的绒绒的暗绿,极其耐心地铺满每一个缝隙。那该有怎样的耐心?不,连耐心都无,是无心,空无的气息,随着绿苔,暗暗地滋生。还是空无。
平生最喜王摩诘的诗。他的诗,禅诗也好,画诗也好,就是在写一个字:空。或者两个字:空无。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空;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是空无;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还是空;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还是空无;
“人间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怎一个空字了得呢?
空阶,空街,空巷,空院,空庭,空场......凡是种种,乃至空杯、空床、空窗、空镜.......乃是一种对比,和挤满了各种物事、各种情愫的状态和境遇,在做一种清冷的对比。人生总是要从绚烂归于平淡的,生活总是要从繁华遁于清凉的。空是完成,空也是期待,空是一种澄澈的境界,空也是一种生命的抵达。空无的美,就是学会做减法。和满满当当的热闹人生相比,我想,自己还是更偏向那种空明寂灭的境界。
苏轼的《承天寺夜游》,是他在黄州留下的三篇绝唱中的一篇。全文很短,句句都美得清绝,句句都写的是涤荡尘埃之境: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当下一念,安然空无。却又不执着于空无。
庭院的雨丝,飘飘渺渺,仿佛从空无的天空落下,打湿了我独处的心思。打湿了我的梦境。哦,原来,自始至终,我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而已。而梦中的庭院、庭院中的景致和倚窗而坐的我,我的心境,一一想来,却分明了了。那该是我儿时的庭院吧?该是我梦里的镜像吧?梦里的情境和我,与现世的我悲喜相对,是向我昭示着什么? 几世几劫,岁月滔滔,每个人的历史,就这样空无的流走了。
红尘阅尽,荡涤哀乐,也许曾经妩媚过,也许曾经执念过,也许曾经繁华过,和那些曾经的沧海相比,我愿意最终我的美,是看着一条空落落的长街,是听着一院空落落的雨丝,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是伸出我一世干净温润的手指,澄澈无碍、寂然妙有。
没有绕不过去的,也没有抵达不了的。这,或是当下时髦的所谓爱恨情仇的字眼,所不能领略的、不能替代的至美。
选自本人散文集《上帝的窗子》。有所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