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唐诗之路上(福建文学)(周吉敏)
周吉敏
庚子晚秋,我从温州坐客车,行程3小时20分钟,到新昌天已向晚。新昌未通高铁,时隔十多年后再坐客车,虽不比古人水陆辗转,却也由此生出一分古心。
新昌与嵊州,古属剡县,俗称剡中。这是一块盆地,西北是会稽山,东北是四明山,南边是天台山。境内,剡溪和曹娥江两条水系呈向心性集中。从初唐到晚唐,整整一个朝代,文人名士,如高山流水,纷纷朝着浙东这一方水土一路唱和而来。从诗歌史上统计,有451位诗人,留下1505首诗篇。李白、孟浩然、杜甫、白居易、温庭筠、元稹、刘禹锡、岑参……他们从钱塘江抵萧山西陵(今西兴镇)渡口进入浙东运河,到达越州(今绍兴),然后沿越中剡溪上溯,经剡中到达天台的石梁,支线还到了温州。这条“浙东唐诗之路”,成为继“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后的又一条文化古道。
李白的《别储邕之剡中》诗云:“辞君向天姥,拂石卧秋霜。”公元726年,李白登天姥是在一个秋日。我此行也是。一天半的时间,入眼之物,是李白看过的,也是一众诗人看过的。
石城山的魏晋时光
夜宿白云山庄。晨起,几个人相约直奔石城山。山道呈“丫”字形分叉,一条向南,一条向东,大佛寺在东。山径曲折,有几处凿山而过,山峰耸峙,杂树染秋,人在山中,不知山深几许。有岩石壁立如削,上面刻着“面壁”二字,一看是北宋米颠留于此。“古藤络苍岩”,“石梁卧秋溟”,山中仍是晚唐诗人唐彦谦所见。
穿过一道窄门,悬崖峭壁拔地而起,天也被挤压成狭长的一片。几间禅房紧贴左侧岩壁延伸,右侧一座重阁飞檐的殿宇攀缘一块独立的巨岩而建,指示牌上写着“弥勒佛石窟造像”,才知大佛在此。
我们走进巨岩的内部,看见大佛周身被脚手架横竖交叉围起。问一僧人,说,是准备重新裱金。脚手架内,高五丈的大佛结跏趺坐,法相庄严,两只手掌交叠作禅定印。
佛前伫立良久,耳边似有“叮叮”的凿石声传来,而后声音越来越密集,恍惚间,大佛上下都是幢幢人影,其中有三位僧人,应是僧护、僧淑和僧祐吧。
僧护是开凿大佛的最初发愿者,年少出家,隐居石城山隐岳寺。至南朝建武期(494—498),仅成面璞,后因病辞世。当“面璞”——大佛模糊的脸廓从岩石中浮上来时,石城山亿万年前的顽石也为之默默双手合十吧。
僧淑继其遗业,但因经费不足,也没能完成石窟大佛。铁凿停下来就是经年。东晋以后,衣冠南渡,北方的士族大家纷纷南下,浙东以会稽为中心,成为南方的一个文化中心。嵊州和新昌一带,高僧辈出,名士迭现。白居易在《沃州山禅院记》中说:“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州、天姥为眉目。夫有非常之境,然后有非常之人栖焉。”稍稍罗列一下,有竺道潜、支遁等18位高僧居于此山中修行,戴逵、孙绰、王羲之、谢灵运等高士名人也有18人。
风霜雨雪如故,石城山的佛胎,在天地间经年累月地孕育着。高僧名士进山的脚步络绎不绝。他们到石城山来,松下煮茶,石上听经,泉边清谈。某日。某人。这个“某”可能是一位高僧,也可能是一位名士,也可能是任何一位普通的信众。他,或者他们的目光触及大佛的石胎时心中一动,心愿如草芽拱破冻土。
前车之鉴,行愿也需要智慧呀。环顾天宇茫茫,青山苍苍,世间只有一个人可完成大佛造像。是谁?此人就是当朝天子梁武帝。怎么办?想办法呀!找卸任回乡的官员陆咸谋事。陆咸知道此时深得天子器重的建安王萧伟体弱多病,正辞职在家养病,以他的财力、势力、信仰,致力于营造弥勒大佛正是时候。真是找对人了。后面就是《髙僧传》里记载的灵异之事了,说陆咸一日夜宿剡溪,风雨如晦,夜不能寐,一打盹见三僧来告,说建安王若能完成剡县僧护所造的石像,病体就能平安。于是陆咸上奏建安王,建安王上奏梁武帝。这办事的程序跟现在一些事情还是一样。
梁天监六年(507),梁武帝敕遣僧祐到石城山专任营造石像。僧祐是一位在齐梁佛教史上留下不朽业绩的名僧。《高僧记》里说,“祐为性巧思,能目准心计,及匠人依标,尺寸无爽。故光宅、摄山大佛、剡县石佛等,并请经始,准画仪则。”光宅寺位于当时丹阳的秣陵(今江苏省南京市),摄山大像在南京栖霞寺,至今都已不存,只有剡县石佛即今大佛寺弥勒像,成为僧祐仅存于世的杰作。
僧祐在造像过程中发生了意外,“雕刻右掌。忽然横绝,改断下分,始合折中。”后人根据此文推测,僧祐最初设计的大佛右掌可能作前伸的施无畏印,后因石材断裂,遂改为双手于腹前相合的禅定印,而佛像结跏跌坐与禅定印是相配的,这是造像的仪轨,由此石像也由原来的站高十丈改为坐高五丈。这件事情记载在刘勰的《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中。刘勰是僧祐好友,碑文中赞誉僧祐营造的剡县石佛为“不世之宝,无等之业”。这篇长达2200多字的剡县石佛碑文成为刘勰《文心雕龙》外难得的存世名文。弥勒大佛也因前后历30年经三僧而成,被称为“三生圣迹”。
我们今天看到的已不是石像,而是石胎木架夹苎裱金像。新昌大佛至初唐时期仍是石质大像。20世纪的1989年,大佛左臂肩及胸腹大块泥层塌落,露出隐在泥层内的木框架和石胎,其裹以生漆苎麻布,然后进行衣褶加工以及磨光和裱金。1990年开始维修,发现面目也有木框架。据说,历史上记载大佛维修达15次之多。在1500多年的时光里,我们见证了大佛最近一次的裱金庄严。
李白诗云:“新昌名迹寺,登临景偏幽。僧向云根老,泉从石缝流。寒中鸣远汉,瑞象出层楼。到此看无厌,天台觉懒游。”孟浩然詩云:“石壁开金像,香山倚铁围。下生弥勒见,回向一心归。竹柏禅庭古,楼台世界稀。”一个说“到此看无厌”,是“有”,一个说“下生弥勒见”,是“无”。有李孟诗文在此,任何的描绘都是贫乏的了。
朝山外走去。我走过的路,李白、孟浩然、罗隐、李贺……他们都走过,把来过的人的生命长度连接起来,也无法抵达山里一块岩石的生命长度。一些脚印会重叠,目光也会重叠,我这一脚,说不定就踏进了李白的脚窝里。我呼出去的气,弥散在草木间,石城山从此也收藏了我的气息。
一首唐诗三碗茶
“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断绿林西。昔人已逐东流去,空见年年江草齐。”
公元767年,陆羽乘一叶扁舟从湖州苕溪出发,进入越州剡溪时已月上东山。陆羽多次入剡,留下的诗歌只存这首《会稽东小山》,入剡考茶的成果却屡见于《茶经》。陆羽是我倾慕的人,他走遍千山万水,只做一件事——写一部旷世的《茶经》。
在剡地,我与陆羽隔着1000多年的时光,遇见茶山、茶村、茶诗,还有一杯剡溪茗。它们都有陆羽的气息。
秋天的茶山有着坐下来喝茶那一份沉着和宁静。茶事看似结束了,其实仍在继续。黑黝黝的茶叶,吸纳着阳光。在春天可不是这样的,茶叶鲜绿油亮得连阳光都会在上面打滑。秋是收,春是发,从秋天开始内敛,春天才有力气绽放。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瓜庐,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
天姥山的茶树还是陆羽眼里的样子。茶树的花,金蕊玉瓣配着浓绿的枝叶,朵朵清新可人。记得夏天的茶树花,被蜜蜂采过后,经露水一打,摘一朵,嘴对着花蕊一吮,里面的水珠也是甜的。花果同枝是茶树的古老性情。茶果在枝上长老了,会爆裂开来,里面的籽砸碎了可以用来洗头,洗后头发会发乌溜溜的光。这法子,不知起于何时,是谁发明。这些陆羽没有研究,他毕竟是个专心的人。
《茶经》不过7000字,剡中的茶事,陆羽似乎考研得最为细致。“之出”一章中写道:“浙东,以越州上,明州、婺州次,台州下。”在“之器”中说,用两层又白又厚的剡溪出产的剡藤纸做茶叶纸囊,储放烤好的茶,可使香气不散失。用两层的剡纸做纸帕,裁成方形,10张垫10枚茶碗。在“之事”中还收录了一则剡中“飨茗获报”的故事。
陆羽说“碗”也是越州的好,鼎州、婺州、岳州、寿州、洪州的都比不上越州的。有人说邢瓷比越瓷好,陆羽认为完全不是这样。说,如果邢瓷像银,那么越瓷就像玉,这是邢瓷不如越瓷的第一点;如果邢瓷像雪,那么越瓷就像冰,这是邢瓷不如越瓷的第二点;邢瓷白而使茶汤呈红色,越瓷青而使茶汤呈绿色,这是邢瓷不如越瓷的第三点。陆羽对茶的审美也与越地的山水相契。
陆羽的《茶经》让我想起另一本书——薛爱华的《撒马尔罕的金桃》,这是一本写唐代外来文明的书,一本物质之书,也是一个风华又奢靡的大唐。陆羽是“兰陵美酒郁金香”后的那一盏茶,是“唐三彩”上的那一抹青。
“千峰待逋客,香茗复丛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这是陆羽的朋友皇甫曾《送陆鸿渐山人采茶》中的诗句。在天姥山想起陆羽,他清寂的身影落在我视线触及的每一处,难以拂去。
茶山中的村落,是万顷碧波中的一个小岛。雾一起来,就是人间仙境。后岱山就是这样的村庄。
走进村子,石头墙,小青瓦,木头门扉,小院落,石板路,小狗,鸡,鸭,鸡冠花,还有落光了叶子的老梨树和柿子树,构成了村庄的老底子。但村子并不是一味的老旧,有股新鲜气在流动。斗笠挂在石头墙上,酒瓮摆在石板路边,茶罐种上金钱草,它们都成了艺术品。一座石头屋改造而成的古朴茶室,让人不由得走进去坐下来。主人冯春瑾,一个苏州人,寻着茶香而来,把一间闲置的民居拾掇成茶室,做起了茶生意。五个年头过去,还留在茶村恋恋不去。
后岱山种植了近3000亩的大佛龙井茶。清明前后,天刚擦亮,村里门扉吱嘎声此起彼伏,村道上脚步纷沓,欢声笑语,似去赶集。旧日采茶时还有“喊山”的习俗,村人敲锣打鼓,声震山岗,说“喊山”可以呼泉催茶芽,能惊走虫蛇。
村里旧日有自己的茶厂,现在村民专卖茶青,就闲置了,被改造成茶文化展示馆。展厅里展出的茶桶、茶篓、茶瓶、茶碗这些旧物,都覆着一层厚厚的茶色,似乎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茶香。
我注意到一块字迹斑驳的石碑,依稀认出“同归茶捐碑记”“光绪三十年”几个字。村人说,这是一块茶亭碑,记录了村民捐建茶亭施茶的事。勒石而记的果然不是小事。
捐建茶亭,也叫茶会。民国《新昌县志》记载,县内各村岭设茶亭路廊施茶,附设于庵内的叫茶庵,有300多处,资金都是募捐,全县共有茶田千余亩,请专人负责烧茶供应。茶亭内立有碑记,刻着捐田者之名和管理事项。
天姥山高峻雄阔,山岭弯弯,又高峻似天梯,途中有一个茶亭歇歇脚,一碗茶汤解解渴提提神,风霜也温厚了许多。《茶经》“之出”里说,茶性质寒凉,可以降火,作为饮料最适宜,于品行端正有节俭美德的人,其效果与最好的饮料醍醐、甘露不相上下。茶人传承了茶的善性,这是茶山的厚德载物。
后来我在《新昌茶经》一书中看见几块遗存的清代茶亭碑——茹姑庙的《茶会碑记》、彼苍庙的《茶田碑记》、台头岭脚的《茶亭碑记》、镜岭练使岭的《茶亭碑记》,这些刻入石头的汉字,在岁月里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茶香,温暖一代又一代的剡中人。
秋阳和煦,村人们围坐一起,手边各有一碗茶,谈天说地,一口绵软的越州方言,让人想起了越调。20世纪初3月的一天,落地唱书艺人袁福生、李茂正、高炳火、李世泉等,在嵊县东王村香火堂前,借来四只稻桶垫底,铺上门板,站上去唱的几折小戏中,有一折是《倪凤扇茶》。这是最初叫“小歌班”的越剧第一次登台。
后岱山有布袋木偶戏班,唱的也是越调。闲暇时,台子一搭,从箱子里拿出木偶来,唱给漫山遍野的茶树听,唱给茶圣陆羽听,也唱给茶村人自己听。唱戏的,看戏的,人还是那些人,手还是那双手,季节一转,春雨落下,茶树吐绿。那时一座山,一个村,连人带云朵、太陽、月亮,都带着茶香。
又去下岩贝村。一家叫“山中来信”的民宿懒洋洋地躺在村庄斜对面的山坡上,四围是此起彼伏的茶园。
“信”是一个多么好的字。春信。雪信。花信。风信。潮信。万物都有自己的信。我收到的是一封山中“茶信”。
我面对着茶筛湾峡谷和天姥山著名的“十九峰”,坐下来喝茶。茶叶一条条卷曲着,是传统的手工茶。陆羽在《茶经》“之造”中说像“浮云出山”,又像“轻飚拂水”,大概就是这样的情态。泡茶的姑娘说,这是天姥山云雾茶。
“云雾茶”,这三个字就是一幅山水画——峰峦叠嶂,云雾缭绕,茶林森郁。在这样的画境中,饮一杯香茗,有唐代诗僧皎然“再饮清我神”的意境。
皎然有《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诗,云: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
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
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
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皎然饮茶有三个境界,层层深入,是饮茶之妙,也是中国茶道的真谛。据说,比日本人提出“茶道”一词早了800多年。
皎然(约720—805年),俗姓谢,字清昼,在灵隐寺出家,后来长期住在湖州的妙喜寺。自称是谢灵运的十世孙,把剡地当作自己的故乡。唐贞元年间,漫游剡中,品茗访友,写下许多诗歌——“春期越草秀,晴忆剡云浓”“觉来还在剡东峰,乡心缭绕愁夜钟”“山居不买剡中山,湖上千峰处处闲”。一代诗僧,满怀乡思绕剡中。而皎然的乡心一半系于剡茶,“剡茗情来亦好斟,空门一别肯沾襟”“清明路出山初暖,行踏春芜看茗归”“聊持剡山茗,以代宣城两醑”。或品,或赏,或赠,或咏,只有家山的茶能让皎然通达“三饮”,悟得茶道。
皎然与陆羽是“缁素忘年之交”。陆羽于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前后来到吴兴,住在妙喜寺,与皎然结识。两人一起访友品茗,倡导“以茶代酒”的风气。皎然《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诗云:“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陆羽《茶经》“之饮”里说,天生万物,都有它最精妙之处,人们擅长的只是那些浅显易做的,房屋、衣服、食物和酒都精美极了,而饮茶却不擅长。皎然的性灵,陆羽也有,一生知己,禅茶一味。
不知不觉日头已沉落“十九峰”后,一切都在隐退。峡谷中的韩妃江越发白而亮。这条江流,是剡溪的一条源头支流。采集众山之水的剡溪,是一条魏晋之溪,载动王羲之“兰亭集”的雅兴、谢灵运登“天姥岑”的游兴,和王子猷“雪夜访戴”的随兴。到唐代,文人名士追慕魏晋风度,溯剡溪而来,大袖飘飞,亦步亦吟。茶为清饮,发言为诗,写下的茶诗就有30多首,有杜甫的“茶瓜留客迟”,孟郊的“茗圃无荒畴”,刘禹锡的“诗情助茶爽”,元稹的“慕诗客,爱僧家”,翁庭筠的“茶炉天姥客”……一首唐诗三碗茶,留得高香余味长。
剡中有茶祭的古俗。每年春信一来,雨润茶山,民众就自发贡献香烛茶果、茶歌茶舞,祭支遁、王羲之、谢灵运、陆羽、皎然、李白、杜甫、孟浩然、白居易、温庭筠、元稹……在新昌人的心里,他们都是剡地的茶之灵。
谢公古道今犹在
车在山间穿行,我们去天姥山脚下的班竹村。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拨五岳掩赤城”。未到新昌,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诗句已在心头如云海般深涌。
“天姥”二字,第一次出现是在谢灵运的《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诗中:
攒念攻别心,旦发清溪阴。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還期那可寻。倘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
谢灵运开山辟道打通了台剡的陆上通道,是天姥山的开山祖,把这座南方的山脉推上了文学的舞台,这首诗也是天姥山的始祖诗。李白仰慕谢灵运脚登“谢公屐”头戴“曲柄笠”,诗兴大发。
谢公古道今犹在?据说还残留着会墅岭一段,和天姥山下的横板桥、斑竹村两段,两村相距不过10里路,都是古人登天姥山的驿站。
天姥巍巍,溪涧幽幽,村落不可见,温煦的阳光缓释出的植物清香,呼吸可闻。枝叶间漏下的点点光斑在鹅卵石铺就的古道上游离跳荡,忽明忽暗,像折折叠叠的时间。一瞬间有走进武陵桃花源的恍惚。
也是“缘溪行”,溪水转折处,古木参天,掩映一座石拱桥,单孔,不规则的粗石垒砌而成,桥名“司马悔桥”。南宋嘉泰《会稽志》云:“旧传唐司马子微隐天台山,被征至此而悔,因以为名。”这悔的是什么呢?足以让人好一番品味了。桥的另一头有司马悔庙。白粉墙上贴着一纸告示,写有“道长外出”一行字,顿生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古意。
从树荫下走到阳光下,如跨越时空。遥望山边,泥墙瓦屋鳞次栉比,绵延数里,就是班竹村了。村人说古时是“斑”,因村边山上长满斑竹而得名,也不知改于何时,或许是因斑竹源于湘妃泪的传说而改的吧。因道路而生的班竹村蛰伏在天姥山脚下,成了古道的守护者。人与物需要一种相互的共同关照和共同使用,不然就会消亡,这种生存观也在古道上显现出来。
当时这条陆上通道还没有成为台越交通要道,多数游人仍走水路,如杜甫“归帆拂天姥”。“拂”即斜擦而过。他从华顶峰北麓乘舟入剡溪,过沃州而未登天姥,故云“拂”。直到五代后梁开平二年(908),吴越王钱镠以“去温州道路悠远,此地人物稍繁,且无馆驿,及析剡县十三乡,置新昌县”后,这条通道才成为浙东要津。从始宁至临海古驿道需经新昌境内的桃源——会墅岭——天姥山——关岭进入天台县界。从此,台越往来,改由旱路。
古驿道距新昌县城南约20公里。班竹至天台、至嵊州圴为40公里。驿道穿村而过,班竹村是驻足的最佳处。明清时期,设有班竹铺。南来北往的官员、商旅在此投宿者甚多。明崇祯五年(1632)的四月十八日,徐霞客游天台山曾夜宿班竹。他在《游天台山日记(后)》中写道:“大道自南来,望天姥在内,已越而过之,以为会墅乃平地耳。复西北下三里,渐成溪,循之行五里,宿班竹旅舍。”袁枚曾三次到班竹,他的《斑竹小住》写得极有韵味:
我爱班竹村,花野得真意。虽非仙人居,恰是仙人地。两山青夹天,中间茅屋置。佳人出浣衣,随人作平视。仙禽了无猜,神鱼不知避。我坐支机石,与谈尘外事。人语乱溪声,钗光照峦翠。
我眼底的班竹村依然有着袁枚笔下的诗意。但班竹作为一个旧时的汇聚之地,我还是闻到了马粪、老酒、汗液的气味,从黄泥墙、卵石路、排门板上散发出来,又弥散在空气中。这些味道的后面都是人名,我仅知道谢灵运、李白、徐霞客、袁枚,因他们的到来,班竹才有那么多店铺,沿着驿道密密麻麻地排列。
当然还有迁居此地的章、盛、张三姓族人,他们都成了班竹人。比如章木,是班竹章氏的始祖,南宋初迁入新昌,后裔一支又迁居鄞县,清咸丰年间章鋆中状元。走进“章大宗祠”,台门上精细的砖雕显示了这个家族曾经的荣耀。
祠堂空无一人,其本身的美开始引人注目。正厅面阔三间,两侧各有三间看楼连接戏台前廊。抬梁上是花篮式瓜柱,脊檩下是花篮悬柱,檐柱上透雕狮子捧绣球牛腿。戏台的藻井是七层卷浪纹花拱木雕片,逐层缩小,有27组,穹顶为狮子捧绣球浮雕。想着祭祖时,戏台上锣鼓喧天,粉墨登场,戏台下人头攒动,香火鼎盛,这是何等兴旺的气氛。
空荡荡的戏台,这份曲终人散之后的安静,像一面镜,照见历史和当下,照见那个孤傲卓绝又落寞孤独地行走在天姥山脚下的诗人谢灵运。
423年,在永嘉太守任上一年的谢灵运,最终熬不住东南海隅的寂寞,交了辞呈,径直回了会稽始宁,这是他第一次退隐。426年,谢灵运再度出仕,回到京城建康,任秘书监。这是一个掌管图书的官职,负责整理密阁——收藏天子藏书的地方——的图书,撰写《晋书》。谢灵运志在参与高阶层政治,掌握政治实权,怎么能安心做一名文史官吏呢?失望之余,脾气一上来,又开始消极对待,敷衍了事。其实,以谢灵运的学识和才华,这项工作是非常适合他的。文帝对谢灵运的才华非常赏识,不久迁为侍中。不愿意做一名文学侍臣来点缀刘宋朝廷的风雅的谢灵运,又辞职不干了。
429年,谢灵运从建康又回到始宁。第二次退隐的谢灵运游兴似乎比在永嘉时更浓了,可以说是征服,弄出的声响还挺大。《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记载:“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看到王琇这般样子,诗人哈哈大笑,说,跟我一起游山玩水去吧。王琇当然不肯去。
这支浩浩荡荡的开山队伍,其实是谢灵运像宇宙一样无边无际的落寞。请看当时谢灵运的样子——明成化《新昌县志》载像曰:“裸体而行,须发及地,足著木屐,手执卷,惟一布巾蔽前耳。”谢灵运的这张“裸像”挂在东山寺,后寺废,“裸像”亦轶。这是一个多么荒唐又任性的诗人呀。
如今看來,谢灵运此举,是诗人最后被弃世广州的连锁反应。这条开辟出来的山道,也是诗人的心迹,如一条燃烧的草绳,将成灰烬。这种失意的狂放,即将到头了,人生的大戏要走向尾声了。
相比谢灵运,他的粉丝李白的精神天空开阔多了。唐玄宗欣赏李白,也只是将他当作文艺人才看,给他一个供奉翰林的虚衔。李白对于这样的照顾一点也不买帐,一有机会,还要从政,最终落得流放夜郎的下场。
谢灵运流放广州时,写了一篇《感时赋》,云:“夫逝物之感,有生不同,颓年致悲,时惧其速,岂能忘怀,乃作斯赋。”那种黯然神伤堵着心了。他另外还有一篇《伤己赋》,也是写在这一段时间:“始芳春而羡物,经岁徂而感己。貌憔悴似衰形,意幽翳而苦心。”往年那种狂放的游兴已消退,暮气沉沉涌上心头。那年谢灵运48岁。
一个是“蹑屐梅潭上,冰雪冷心悬。低徊轩辕氏,跨龙何处巅。仙踪不可即,活活自鸣泉”。一个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两个都是极其自我极其孤独的人。李白的孤独很潇洒,对话太阳、月亮、大漠、江河。谢灵运的孤独很幽咽曲折,只有自己,山与水只是他的映衬。这也怪不得谢灵运,魏晋的天空毕竟不是唐朝的天气。
谢灵运和李白走过的这条古道,不论是地理,还是文化,都是一次“凿空”。这两个如图腾般的祖先,在走过天姥山时,随着脚步撒下的文字,至今还闪耀在文学的天空。
站在“状元祠堂”的台门前看班竹村,此时何尝不是一个空荡荡的戏台?往日的商贾、官差、游人,都已不知去向,生活的本质清晰地呈现出来——南瓜、佛手瓜堆放在门前的石头台阶上,一张空竹椅放在驿道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推开门露出一个头看着我们。村中心的平坦道路上,一个妇女在卖木莲冻。有人问:知不知道李白?她答:我不知道哪个是李白,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吃过我的木莲冻。一问一答,像偈语。听者不由得一愣,继而欢笑。
班竹村前的溪流,叫惆怅溪。站在谢公古道上,我的思绪也如眼前的溪水缓缓流淌,宁静,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