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阅读(十二)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接着,我们再来看一首大家熟悉和爱赏的敦煌曲子词——《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〇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关于这首词的主题,历来的注家和论者所见略同,都认为她是一篇爱情的誓言。但仔细寻绎诸家的注释与论说,大同之中也有小异。兹择要称引数种,且夹叙夹议,稍加分辨。
〔1〕夏承焘、盛弢青二先生《唐宋词选》注“要休”句曰:
休:罢休,就是绝交。又:出妻曰休。
又注“休即未能休”句曰:
这句为下一句加重语气,意思是说:上面五件事纵使可能,我还是不肯休,除非三更看见太阳,才有休的可能,也就是说决不肯休。即,同“则”。
又说曰:
这是一个人向他的恋人讲的誓词。全首只八句,而连说六件必不可能的事情:青山烂、秤锤浮、黄河枯、白天见星、北斗移南、三更出太阳,都是比喻对恋人的坚定不移的爱情。
从选注者用“他”而不是“她”字来代称那“一个人”,可揣知他们或许认为此词的抒情主人公是男性。(只能说“或许”,因为旧时“他”字的用法较为宽泛,并没有严格的性别区分。不知选注者究竟是用其宽义还是用其狭义。)
从选注者在注“休”字时平列“罢休”和“出妻”两种义项而将“罢休”义放在前面,可知他们认为在这首词里,“休”字的这两种义项都说得通,并不会引发“歧解”,但究应以“罢休”义为首选。
〔2〕刘永济先生《唐五代两宋词简析》则曰:
此男女情誓也。……休者,两情不相爱而罢休也。“水面”二句,言要休除非秤锤能浮,黄河水枯,合上“青山烂”,皆必无之事也。“白日”二句,言白日见星,北斗出于南方,合末句“三更见日头”,亦必无之事,皆以见休之不可能也。
其与夏、盛二先生说的差别在于,认此词为男性口吻或女性口吻都无不可,且“休”字只可训为“罢休”。
〔3〕俞平伯先生《唐宋词选释》上卷仍以“休”为“罢休”,至于抒情口吻是男是女,干脆略过不提。其自出新意之处,在下面这一段论说:
这篇用许多人世断不可能的事作为比喻,和汉乐府《上邪》相似。但那诗山盟海誓是直说;这里反说,虽发尽千般愿,毕竟负了心,却是不曾说破。
此意新则新矣,只是骇人听闻。试想,一首抒情短词,既非小说,亦非戏剧,时间、地点均无交代,更何有于开场、结局?“毕竟负了心”云云,真正是从何说起!
笔者承认,以此词为“爱情誓言”的经典性读解,是可以成立的。但它未必是有可能符合原作旨意的唯一的读解,因为仅在其词文字可以引发和容受的范围内,就完全可以读出另一种迥然不同的意思来。
关键就在两个有歧义的词语。
一个是“休”。诚如夏承焘、盛弢青二先生之所注,它在此词中有“罢休”和“出妻”两种可供选择的义项。所谓“出妻”,说得更明白一点,是指在封建时代,丈夫行使社会赋予他的特权,单方面解除与其妻妾的婚姻关系。
另一个是“发愿”。它固然有“发誓”这个义项,表示对某种义务的坚定的承诺,即“我保证要做到什么”;但它还有另一个在唐五代宋元时期更为常用的义项——对个人愿望的热切的祈求,即“我希望能得到(或实现)什么”。敦煌文书里,就有大量这样的“发愿文”。
又如白居易《赠梦得》诗曰:
前日君来饮,昨日王家宴。
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
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
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宋元戏剧小说中亦有其例。原出宋元话本、后经明人冯梦龙改编之《古今小说》第三十六卷《宋四公大闹禁魂张》写道:
这个员外平日发下四条大愿:一愿衣衫不破,二愿吃食不消。三愿拾得物事,四愿夜梦鬼交。
又元人关汉卿杂剧名作《感天动地窦娥冤》第三折:
[正旦云]窦娥告监斩大人,有一事肯依窦娥,便死而无怨。要一领净席,等我窦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者。
(正旦唱)【耍孩儿】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
“罚”“发”音同,“罚愿”实即“发愿”。征之于唐宋词,则有南唐冯延巳之《长命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陈愿”亦“发愿”一类。又宋欧阳修《减字木兰花》:
去年残腊,曾折梅花相对插。人面而今,空有花开无处寻。〇天天不远,把酒拈花重发愿。愿得和伊,偎雪眠香似旧时。
又张纲《蓦山溪·甲辰生日》:
千里念重亲,望家山、云天尽处。深深发愿,只愿早休官,居颜巷,戏莱衣,岁岁长相聚。
又刘克庄《贺新郎·梦断钧天宴》:
少狂误发功名愿,苦贪他、生前死后,美官佳传。
又无名氏《解佩令·蕙兰无韵》:
江头陇畔,争先占早。一枝枝、看来总好。似恁风标,待发愿、春前祈祷。祝东君、放教不老。
以上诸词中的“发愿”,也都是祈求实现自己的愿望,而非对他人作出什么承诺。
如果我们按照这样的义项来理解《菩萨蛮》词之所谓“枕前发尽千般愿”,并根据不同的情况杂用“罢休”和“休妻”两义来诠释词中的三个“休”字,那么它就不再是什么“爱情的誓言”,而是一位女子在好合之始向夫君提出的要求:
(你可不敢把我骗!)要休我且等青山烂,等到秤砣浮水面,等到黄河底朝天,等到参星辰星白天见,等到北斗转到天南畔。休了我这事也没个完。(要完事儿,)且等太阳出夜半!
倘若她夫君有和她白头偕老的诚意,满可以接过话茬来发那“爱情的誓言”,不过须改几个字,语气才更熨帖:
枕前“许”尽千般愿,要休“除是”(“除是”,除非是。词中习用语,并非笔者所生造。)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〇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除是”三更见日头。
无论如何,“且待”两字吟来都更像是来自对面的挟制的口吻,而不像是发誓者从正面作出的爽快的承诺。
或许有读者要说:好端端一首爱情词,你偏要怪怪地读,也忒“杀风景”了吧!
这话也说得是。
笔者理解这些读者的感情。不过感情归感情,学术归学术,作为崇尚理性思维的学者,我们在从事学术研究时必须充分考虑到一切可能性,经过审慎的权衡,作出实事求是的判断。
判断能够精确到“唯一”,且颠扑不破,固然功德圆满;如果客观条件不允许,似也毋庸强求,能够相对精确到“二者必居其一”,那么离真知就只有一步之遥,不亦可乎?
这是一种科学精神,也是一种科学的人文精神。何况,如前文所说,古典诗词中合理的“歧解”,实有助于扩大和丰富文学作品的社会认识功用与艺术审美效果,又何害焉?
要之,喜欢炽烈浪漫的读者尽可以感情用事,坚持此词为“爱情誓言”的经典读解;而我们正不妨在词的人物长廊中也发现一位泼辣可爱的“快嘴李翠莲”,并从她的“愿辞”中咀嚼出:生活在封建时代夫权社会中的广大妇女,对自己在婚姻关系中所处的不平等地位,有着怎样的清醒认识;对保障自己的正常的婚姻权益,又有着何等的迫切愿望。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即以此易彼,亦本无蚀耗;霞鹜齐飞,水天一色,若彼此两存,则倍增辉光。敬请深思,是不是这样一个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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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游盖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孤身随细雨,踩痛落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