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牵着童年的手】--马新林 长篇连载（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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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厂职工迎来了进厂以来的第一个春节，小青年们相约回家探亲。赵岩柏到家后，同窗好友牛天生、董玉生赶来看望，他们都很满意自己的工作，讲着各自单位的趣闻趣事，也讲了班上其他同学的现状。同学们喝着酒，划着拳，抽着烟，仿佛走进了人生当中的一个新阶段：亢奋，好动，机警，思想活跃。赵岩柏也很兴奋地喝了一小杯烈酒，谁知酒未下肚就全吐出来了，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喝酒。自此，赵岩柏知道：这辈子与酒无缘了。
第二天，他们相约乘坐八路公交车到五泉山公园游玩，赵岩柏欲买票，被公交公司工作的同学阻止。一个和赵岩柏他们一般大的女票员催促买票，董玉生说：“我们是（公交）公司的。”女票员见六七个都不买票，看出了破绽，认定是一群“小流氓”，且不敢吱声。车到五泉山终点站，车门打开，赵岩柏第一个走下去，那票员就冲着车站值班室大喊：“这几个没买票！”值班室里马上冲出来四五个人，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女青年，冲劲十足。当她和赵岩柏打了照面后，脸颊瞬间一红，扭头就往回跑，值班室其他人莫名其妙，也停住了脚步，原来那位女青年和赵岩柏他们是同级同学。
他们兴致勃勃地逛完五泉山公园，再次乘坐八路车要去滨河马路黄河边上玩，一个中年女票员喊着买票，董玉生照样说是“公司的”。票员看了一眼说：“出示证件。”董玉生拿出了工作证，票员又问赵岩柏，董玉生说：“我们是一搭里的。”票员瞪着眼睛，鄙视地撇一下嘴说：“还意大利的哪，阿尔巴尼亚的也不行，买票！”赵岩柏他们几个一脸的窘态，在众人的窥视下乖乖地补了票。
相聚了几天，难舍难分，牛天生送一把秦琴给赵岩柏，赵岩柏心里一阵欢喜，他将带着这把秦琴，带着同学的思念回到大山沟。临行，母亲用不舍的眼神说：“不要牵挂我和你爸，我们有政府呢！”
第二章
乾坤在握
车、铣、刨、磨是所有机械设备的母机。
技术员给学员们上《机械制造和原理》的第一课：车床的传动原理与构造。学员们都有车间发的讲义，他们认真听着技术员的讲解，一边仔细地做作业。
赵岩柏看看手里的讲义，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车工车圆锥的计算方法和加工方法。翻到下一讲，是铣床的传动原理与构造。在以后的技术课上，相继讲了机械制图，什么是金属材料，什么是热处理，什么是公差与公差配合。
在讲到铣工挂轮时要用三角函数和勾股定律，需求导程，求挂轮比，这些简单的数学公式大多数学员都不会。记得在外厂实习时，当听到师傅说你们只有小学五年级文化时，赵岩柏心里感到很难受。小学五年级正是“文革”开始那一年，他们好像在梦中，似乎在游玩，或正在读书学文化，却突兀地被波涛汹涌的海洋所包围，大海里千帆争渡，他们置身于起伏不定的海水里，不知不觉地顺流跟进了。
就在前一年，伏龙坪小学来了一位姓窦的女老师，她的到来像天使的降临，周围的空气不再那么干燥，校园的人们不似先前那样疲惫，干涩的眼睛都有了水分。她是南方某师范大学毕业自愿到西北艰苦地区锻炼的有志青年，是伏龙坪小学建校以来最年轻，学历最高的老师。在此之前，学校的老师大多只是初中文化水平，各别年纪大一点的在旧社会读过一些私塾，他们都操着一口地道的土言土语讲课，在师资力量极度匮乏的那时，他们是理所当然的老师。
学校破例给窦老师腾出一间小型办公室供她居住，她花一角两分钱买了一张印有栀子树的画贴在床头上方，她说栀子树枝叶长绿，花白喷香，果实可入药，她很喜欢。同时她也注意到学校有一个留着一个一边倒的发型，习惯于将两手放进裤兜里，走路缩着脖子的男老师在她门前经过的次数比别人多一些。男老师因在城区工作无成绩，被发配到伏龙坪学校接受锻炼，他不屑于学校里弥漫着的乡土味，他把自己当作“雅皮士”。自从窦老师来到这所学校后，他以前萎靡的眼神开始放起光来。据学校一位敲钟的校工说：“这个女娃才二十一岁，她说要在教育事业上干出点成绩再谈个人问题”。
很幸运，极具青春活力，天性浪漫的窦老师给赵岩柏当了班主任，还兼年级音乐课老师。她的到来给教室里五十多个衣着破旧，满脸憨笑的孩子们带来了一股清风，她说话声音好听，她的歌声驱散了已经猖獗几年的校园寂寞。学校有一架脚踏风琴，是伏龙坪学校最昂贵的教学设备，之前每到音乐课时，音乐老师就让同学们从办公室里将那架脚踏风琴抬到教室里来，未见过世面的孩子们好奇，全都围了过来。风琴上用红油漆书写的隶书字“爱护公共财物，损坏照赔”的字样鲜艳夺目，好动的孩子们从来不去看那红色的字，只是一窝蜂地踏一踏脚踏板，按一按琴键，风琴发出不成音调的刺耳声。正在兴头上，音乐老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拿着木制的教鞭，在那些小脑袋上挨个敲打，同时用很土的地方话吼道：“核头大的字看不见吗？”
今天又是音乐课，同学们把脚踏风琴抬进教室，窦老师帮着放到讲台上。同学们不像以前那样乱踏乱按，而是观望着窦老师，看她说出什么话来。“同学们！”窦老师望着孩子们说道，“过来，都过来！”同学们围了过去，她给同学们指着脚踏风琴问：“这叫什么？”“叫脚踏风琴！”同学们都争先恐后的回答。窦老师笑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应该是脚踏风琴。”一个女同学害羞地说：“我们把牛角就叫牛角。”窦老师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说：“那你们就叫脚踏风琴吧！其实脚踏风琴严格来讲不属乐器。”然后她用讲桌里的一块抹布擦着风琴上的灰尘，说道：“这架风琴是公共财产，大家要爱护，知道吗？”“知道！”同学们冒着嗓音回答道。有一个同学用手指着风琴上的字说：“核头大的字写着哩，我们还不知道吗？”窦老师笑着说：“应该说核桃，而不是核头。”那位同学看看窦老师，用衣袖口擦了一下脱出鼻腔的鼻涕，又吸溜一下，不知说什么好。窦老师说：“这位同学给你半分钟时间出去把鼻涕擤一下。”
窦老师在脚踏风琴伴奏下给同学们教唱了《太阳出来照四方》，优美的旋律，甜美的歌声，录在了孩童时的赵岩柏脑海里，缭绕至今，使赵岩柏每每听到这首歌曲就回想到过去。
放学后，赵岩柏不知哪根筋起了作用，将自家院里的栀子树移出一棵来送给窦老师，窦老师非常喜欢，和几个同学一起把它移载在教室前面的沙枣树和洋槐树之间。
一天上语文课，课文是《完璧归赵》。窦老师让同学们帮助把讲桌挪到墙的一角，以讲台为舞台，她像说书一样咬字清楚，字字抑扬顿挫，用手比划着辅助自己的表情。说到高潮时，就像戏里的花旦却演着老生的角色，只见她眼眉挑起，双手手心朝上，作手握玉璧状，一个活脱脱的蔺相如从讲台后面斜刺里迈着细碎的步子向前急促走着，作出玉碎人亡的姿势，低头向遐想的柱子撞去。
这一课同学们听得入神，看得出奇。课堂从未像这样安静过，以至于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却不像以往那样急忙跑出教室到操场上玩耍，而是依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回味窦老师的讲课。以至于若干年后赵岩柏在剧院舞台上看到那一处，便会不由自主的在心里把舞台上的演员幻成窦老师，似在梦境里出现的轮廓，一切都在虚无中逐渐清亮，叠加后的重影在无序的膨胀，渐渐地还原，在孩提时漫长懵懂的记忆里，仿佛才在瞬间读懂了窦老师心灵深处闪光的耀点。
又是一节语文课。窦老师问同学们“《寒号鸟》这一课学过吗？”同学们抢着回答：“学过！”有一个同学说寒号鸟太懒了，自己不筑窝，冬天被冻死了。窦老师亲切地问：“是这样吗？”同学们回答说是，课文上是这样讲的。”窦老师说：“我这里有一本课外教材，我念给你们听听：'挨了一夜冻的寒号鸟准备天亮就筑窝，次日看见太阳出来了，又不想筑窝了。到了晚上，天气更加寒冷，喜鹊把寒号鸟叫到自己窝里让寒号鸟过夜。第二天，喜鹊和乌鸦，寒号鸟一起替寒号鸟筑起了窝，寒号鸟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这个结局让同学们感到意外，更感到温暖，像这样的课外教材是窦老师自己花钱买的，还有自己编写的。
春天里的一个晚上，窦老师进行家访，没有路灯，她借着月光，踏着浮土先到了离学校最近的赵岩柏家。赵岩柏正在煤油灯下写作业，母亲坐在方桌的另一端纳鞋底，见窦老师进来，忙起来让座，自己坐在炕沿上。窦老师和赵岩柏母亲談着赵岩柏的学习情况并拉起了家常，说到学习，母亲低声说：“男娃上学识字图个写信啥的方便，我就不用去西关什字花钱（邮局门前专门替人代笔写信的人）给他叔叔伯伯写信了。岩柏他妹一个闺女家，长大了要嫁人，成了人家的人了，上学没啥用，还花钱。”“你这一说我都不该当老师了。”母亲一看说漏了嘴，也不知咋回答，难为地笑了一下。“孩子的学习很重要，男娃女娃一样，以后干工作能用得上，没有文化知识怎么能行。”窦老师说。赵岩柏觉得窦老师就和他们家里人一样，气氛显得那么和谐。赵岩柏写完作业，带着窦老师前往附近另外几个同学家里访问。走近三墩附近，这是去往韩石峰的家，不远处只听有孩子们大呼小叫的吵闹声，黑呼呼的什么也看不见，再走近一点，看到的是几个孩子们低着头，一个抱着一个的腰，连成长长的一条，像矮了一截的土墙，其他人则站在远处，紧跑几步往“矮墙”上跳着骑上去，骑上去的人越多越好，下面的人支撑不住挎倒便从头再来，这个游戏名叫“卧驴”。窦老师分明听见叫声最大的是韩石峰，还有班里其他两位同学，窦老师叫了一声：“韩石峰！”孩子们正玩得兴起，突然被这响亮悦耳的声音怔住了。窦老师说：“韩石峰，你家庭作业做完了吗？”韩石峰浑身是土，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他腼腆地说：“刚做完，窦老师。”窦老师说：“那好吧，带我去你们家。”
窦老师每天晚上访问三四个孩子的家长，了解孩子们的家庭情况，并说服孩子家长在上班之余教会孩子们自己动手洗衣服，将孩子们破了的衣服打上补丁，要教育孩子们讲卫生，养成良好的个人卫生习惯，家长们都很喜欢这个年轻的女老师，慢慢地学生们衣着也干净了许多，爱流鼻涕的同学胸前都别着小手绢。
一个夏天的下午，窦老师带全班同学到伏龙坪公园游玩。那时的伏龙坪公园虽小，但着实有公园的模样，公园正中有一座八卦亭，八卦亭雕梁画栋，条石浮云而上，朱红的歇坐下是镂空的鸟兽图案；亭子里坐着休闲的老人，亭子的飞檐里啾啾呢喃的燕子飞进飞出。公园里喇叭花、八瓣梅、月季、牵牛花竞相盛开，梯形的山坡上树木散发着阵阵幽香，蝴蝶、蜜蜂在花卉树木间翻飞，青砖砌成的水渠清水悠悠地流淌，灌溉着公园里的花草树木。公园里的工人正在用鹅卵石子铺设弯曲的小径，有同学捉了一只蜜蜂，有同学捉了一只蝴蝶，兴奋地跑到窦老师面前让她看，窦老师和蔼地说：“好不好看？”同学点着头：“好看。”窦老师笑着说：“它们找不到家会着急的。”同学们明白了窦老师的意思，放飞了他们手中的小昆虫。这时赵岩柏和韩石峰走过来，他们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夹着两块石条，在无名指和小拇指的推动下，两块石条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再用右手中的石条在左手两块石条上划拉，成了有节奏的石子快板。窦老师看到了孩子们的创意，问还有谁会玩，凑了七八个会玩的同学排成一行，整齐有节奏的表演别有一番景象。一节课就这样上完了，同学们感到非常愉快，然后窦老师要求同学们今天晚上的语文作业就是写一篇《我爱自然》的作文。
次日，同学们都将自己的作文交了上去。窦老师说她也写了两首小诗，便念给同学们听：
蝴蝶
美丽短暂五七天
留得芳名在人间
不为活得更长久
每分每秒都在炫
瓢虫
飞行不出三尺外，
绚丽霓裳天上来。
方寸之间即为屋，
不求奢侈焉出彩。
同学们都很喜欢这两首小诗，并要求将这两首诗贴在教室后面墙上的“学习园地”里。
窦老师给同学们讲她最喜欢的电影是苏联的《乡村女教师》。那位乡村女教师用自己的心血，培育出一批又一批同学，二三十年后，白发鬓霜的乡村女教师被一群她当年的学生相拥。他们中有工程师，科学家，战斗英雄和革命军官，那位乡村女教师沉浸在收获的幸福里。窦老师把那位乡村女教师作为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和学习的目标，也希望将来自己退休后，享受到那样的幸福。
又是一个星期天，为了陶冶孩子们的情操，提升班级凝聚力，窦老师决定组织全班集体到雁滩人工湖游玩，每个同学带一角五分钱，原则上是全班都去，一个不能少，可还是有一半同学家里拿不出钱，窦老师说：“能带多少带多少吧。”有的同学带了一角，有的同学带了五分，赵岩柏等几个同学分文没有，窦老师只说了一声：“走吧！”同学们那天都穿的干干净净，平时脏兮兮的脸和手也洗出了本色。他们排着队，唱着歌，走到雁滩人工湖，在阳光下，在碧水中划着小船，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曲，游荡在层层涟漪的人工湖里。湖里移动的小船静止的舫，湖边流动的人群垂钓的翁，岸边微风拂动的垂柳和垂柳相伴的亭榭，这一切如诗、如画 、如童话。他们吃了三分钱一根的冰棍，还有五分钱一碗的甜醅子、灰豆子什么的，玩得尽兴，小脸上个个露出幸福的光彩。在这次活动当中，窦老师为了同学们的兴致不被破坏，为了每个同学都能享受到集体的荣耀，她自己拿出了四元多钱，但她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十几元。
后来几次学校组织看电影，好多同学拿不出五分钱，窦老师为了同学们的尊严，为了班级的集体荣誉，每每垫上自己的钱，尽量让全班同学一个不落地去都去。
窦老师喜欢音乐，爱唱歌，随买了一台收音机，有空听听歌曲。有时，她的学生毫不拘束地到她宿舍里玩耍，常有学生把收音机的调频旋钮左右乱拧，收音机发出尖厉的啸叫声和电流声，当中还有听不明白的外国话，这个细节被“雅皮士”用上了心计，他露出狡黠的笑容，那笑容能淹没一切。他无耻地说窦老师偷听了敌台。从此，窦老师的命运就攒在了魔鬼的手心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批斗，低头认罪写交代材料。她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偷听”敌台！到底偷听了什么？要让她交代什么？她挥泪举头问苍天，苍天无言以对；她低头失声问大地，大地掩面而去。她遥望着南方，想望着自己的父母，想告诉父母：女儿没有偷听敌台！但她不敢，她怕连累了父母。她告诉她所教过的同学们：她没有偷听敌台，但孩子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茫然失措。她该怎么办？她成天哭，以泪洗面，不思饮食。她说不清楚，她只有哭，只有默默地落泪，那样的无助。窦老师被收音机的嘈杂声震得昏了过去，一切裹挟在纷乱昏暗的喧嚣里，脑袋里钻进了无数只张着嘴吼叫的精灵，她的脑袋像气囊一样随着后浇带声浪在膨胀，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托举起来像流星一样滑落到远古。突然的一天，人们说窦老师她疯了，她被传说到疯了几千年的远古停留，又摇摇晃晃的回到了现在。她被魔鬼所操纵。她会站在操场中间，手拿一根教鞭指着一片虚无认真地“讲课”，她也会面向南方遥望着蓝天，指着星星和自己的父母对话。她泪流满面地告诉孩子们说她在笑，告诉她所教过的同学们她真在笑，同学们真想沿着窦老师紊乱的思绪经历一番窦老师的切身感受，哪怕和魔鬼交朋友。有老师悄悄从食堂打上饭送到她宿舍里，默默离去。
专案组调查了一段时间后找到了几条证据：第一，偷听敌台，因为有人举报。第二。窦老师在她看的《青春之歌》的扉页上写下《窦娥冤》“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的诗句，并在旁边附上自己的一首小时：“我做着孩提时金色的梦/我把每一个带着笑靥梦醒的梦/悄悄安放在天空/日子久了/我的梦变成了星河/在夜空中闪烁！”其用意何在？第三，《蝴蝶》和《瓢虫》这两首小诗宣扬资产阶级情调，削弱革命者的斗志。第四，窦老师打完饭刚走出食堂门就听身后有人使劲擤鼻涕，她自然地回头一看，刚才给她用手抓了馒头的厨子正在搓着擤过鼻涕的手，她本能地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这是资产阶级思想的具体表现。
在当年冬天一个雪花纷飞的下午，同学们看到在用白土夯成的学校围墙边上，厕所与双杠之间的那块空地上，窦老师穿着蓝色的列宁式棉袄，目光呆滞，乳白色框架的近视眼镜在她玉庭的鼻梁上几近掉下来。她站在雪地里，像一截被伐掉枝蔓的树桩，任漫天纷飞的雪花将她几近僵硬的躯体覆盖，与白色的世界融为一体，她的灵魂已和雪花交织在一起飞舞，洁白而静谧，她追逐着在雪花中舞蹈着的灵魂，依附而去了，她独自唱着《北京的金山上》，极为疯狂地跳起了舞，她蜡黄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秀美，无助的眼眶里噙满着泪水，时而大笑，时而恸哭，她真疯了。她纯洁的灵魂被魔鬼断送，她璀璨的生命被邪恶亵渎。同学们站在教室门口远远地看着，眼睛里都滚动着悲愤的泪花。从男厕所出来的“雅皮士”双手插在裤兜里，缩着脑袋，生怕雪花钻进脖子里，他在窦老师身边踌躇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然后匆匆走了。
赵岩柏心里非常难过，但他说不出为什么难过。他只知道窦老师是天下最美、最好的老师，她不该疯，该疯的应该是诬陷她的“雅皮士”。但事实是窦老师疯了，她的灵魂早已出窍，仿佛在那雪花纷飞的严冬里狂舞的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两年前，她像一朵初开的鲜花，花蕊里满含着报国的情怀，她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纯洁，那样的热情奔放，那样的受人喜爱。她从锦绣江南一路绽放，来到远离家乡的黄土高原。然而，她还未将自己美好的愿望实现，还未将自己女儿的芬芳释放，就因这场突如其来的热潮过早地凋谢了。
第二年春天开学后，赵岩柏再也没有见过窦老师的身影，以及听到她那悦耳的声音，她那经常为同学们打开的木门紧锁着。她去了，到一个人们不熟知的地方，是天国？是地狱？只给她的学生们留下了终生的思念。此时，教室门口的栀子花为生命的绚丽而怒放！
赵岩柏的思绪被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打断，他擦了一把噙在眼角的泪水，从工具箱取出饭盒，向食堂走去。
食堂里，七八个取饭口都洞开着，青年们自觉地排着长龙一样的队慢慢地向前挪动。和赵岩柏并排排队的是李副厂长，他正和熟悉的，不熟悉的小青年们打着招呼，嘘寒问暖。队伍往前蠕动着，到了窗口，赵岩柏要了两个馒头，一块玉米面发糕，一份一角钱的土豆炒辣椒。转身间，只见旁边窗口上打饭的李副厂长大声喝问炊事员：“我这是几份菜？”“一份。”炊事员胆怯地回答。李副厂长侧身夺过赵岩柏的饭盒向炊事员发问：“这是几份？”“一份。”炊事员低头答道。看到自己的菜比赵岩柏的菜多出一倍的李副厂长生气地命令道：“盛回去！”炊事员顺从地从李副厂长的饭盒里盛去一半后递了出来。
赵岩柏端着饭菜和韩石峰一同走出食堂。韩石峰问他：“你上技术课发什么呆？”赵岩柏躲避着韩石峰的目光：“没发什么呆。”韩石峰追着赵岩柏的目光，发现了什么，“你眼角有泪水！”赵岩柏蓦然停了一下，看着韩石峰说：“联系到学习文化知识，我自然想起了窦老师。”韩石峰听到窦老师，心里也是一沉，好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说：“窦老师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你和我能给窦老师当学生真是太幸运了。”他们踏着夕阳的余晖向宿舍走去。
赵岩柏正在专注地铣削塑料压铸模模座，在一个圆滑过渡的弧面上总是达不到理想的效果，他正准备找技术员请教，后面传来一声浑浊老成却很温和的声音：“小赵呀！这活你应该先垫起十五度，在高面上铣出三十毫米的斜面，然后往两边分，和圆弧相接就行了。”“噢！是陈师傅。”赵岩柏很高兴，有点窘迫。这陈师傅是从西安来的高级检验，他身材高大，发际线很高，阔脸上棱角分明，任何时候见到他，他嘴里总是叼着一支冒着青烟的香烟，好像那只烟天生就长在他嘴上一样，他烟瘾很大，一天三包烟像粮食，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他很少说话，可一旦说话，真理基本上在他一边，小青年们背后亲切地称他为“陈老头”。陈老头有一个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他每天早上八点走出检验班，嘴上叼着香烟，从磨床到刨床，从铣床到车床的每台机床边走过，看你今天干的什么活，采用的什么加工方法，他像照相机一样全记在脑子里，等你干完送到检验班，他便指示检验班的小青年主要检测的是什么地方。赵岩柏对陈老头心存感激，干完第一件，将工作台快速降了下来，准备上下一个工件时，工作台怎么也上不来，并且发出“咔咔”的声音，机修班的几个小青年也不知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折腾了几下没有反应，倒闻到一股臭味，一个小青年忙喊道：“电机烧了！”赵岩柏赶忙关了电源，另一个小青年却说：“人家放了个屁，你大惊小怪啥”。科里联系了机修车间，稍后，一个四十岁左右、身体很壮实的中等个师傅带着两个小青年来了，询问了情况，然后对赵岩柏说：“开一下床子！”床子启动了，“点一下快速！”快速除了发出“咔咔”的声响外，纹丝不动。“离合器里十二个弹簧碎了！”机修师傅果断地说。在师傅的指导下，几个小青年手脚麻利地把走刀箱拆了下来，取出离合器，分开。黑色的弹簧果然断成碎渣掉了出来。赵岩柏和其他几个小青年对机修师傅的准确判断力惊讶之余还有神秘之感。
这几天，赵岩柏早上起来叠着被褥便叹着气，晚上睡觉拉开被褥看着又叹口气。“你没事望着被褥叹什么气？”吴录德笑着关切地问。“被褥都脏了。”赵岩柏发愁地说。“脏了就洗呗！”吴录德不假思索地说。“不会洗，洗了还不会缝。”赵岩柏沮丧地说。“那就凑合着吧，咱都不会。”吴录德笑着说。“要不我找余淑兰说说帮你缝一下，她是农村来的，会针线活。”躺在床上看《铣工技术》的韩石峰接过话茬说道。赵岩柏觉得难为情，再说了，人家也是个娃娃呢。便说“算了，再说吧。”
一天早晨刚上班，倪建萍微笑着走过来：“赵岩柏，把你的被褥拆洗了，让我妈帮你缝一下子。”“那多不好意思！”赵岩柏面露难色。“没事，我跟我妈说了，她让你抱到我们家帮你缝。”赵岩柏很感激地答应了。星期六晚上，赵岩柏到倪健萍家借了木盆、洗衣板回来，盛上水，让木盆泡胀了不至于漏水。星期天早早起床把被褥拆开放进木盆里开始浆洗。三个小时后洗完凉在楼下铁丝上，这才看着自己的双手被水泡得白胀，手指和手掌也被洗衣板磨破，血液不住地往外渗。那天天气好，午后时分，被褥面子，里子全干了。倪妈妈热情地招呼着赵岩柏，劝他有什么困难尽管说：“你们这些孩子，父母都不在身边，生活还不能自己料理。”说着看见了赵岩柏搓破的手，“哎呀，你看让你父母看见了多心疼啊！建国，建萍你们就享着福我还落不着你们的好。” 又转身在桌子抽屉里翻出一瓶红药水来“来，抹上好得快！”倪建萍依偎着倪妈妈看着赵岩柏的手，又看看赵岩柏的脸想着什么。“这丫头，快让开。”倪妈妈说着，亲昵地推开倪建萍，然后铺张开来，没用多大功夫就将赵岩柏的被褥缝好了，赵岩柏高兴得笑了。“以后拆洗你就拿来，别唉声叹气了，反正我妈听说你们有事她比我有事还急。”倪建萍笑着说。倪妈妈在倪建萍脑袋上杵了一指头：“这丫头，嘴不饶人。”赵岩柏知道，是吴录德在和铣工班的女青年说笑时把赵岩柏的难过劲学给她们看，留意在心的倪建萍告诉了妈妈。
追忆彭总“三线”岁月 世代铭记“三线”精神
《巴山蜀水“三线”情》
作者简介：
王春才，江苏建湖人，1935年生于苏州。1952年建湖中学毕业。195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5年毕业于扬州工专建筑专业，同年入川投身大西南建设，先后担任国务院“三线”办局长、国家计委“三线”建设调整办公室主任。著有《元帅的最后岁月——彭德怀在“三线”》，曾主编《中国“大三线”报告文学丛书》《“三线”建设铸丰碑》《中国“大三线”》《航程》等书。现为中国作协会员、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学会“三线”建设研究分会副会长，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大型纪录片《大三线》总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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