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披风

01

好多年前第一次读《圣经》,忍不住想上帝的样子:一个拧巴的老人,面前一块面包,坚硬如铁。还有一杯冷掉的咖啡,或者一只空了的酒杯。窗外是绝望的夜色,又或是华丽的豪雨……

总之,就好比一双鞋被水冲走一只,留着没用,弃之可惜。

又过了好多年,慢慢明白了跷跷板那头的上帝,不过是人内心深处的渴望拉扯着恐惧,欢喜劝走了伤悲。上帝即是鲨鱼,也是美人鱼。就像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

中学时有个校友,功课好,文章好,人还子弟。先是爱上隔壁班女生,后来爱不晓得丢在了哪里,然后疯掉。有时上体育课,见他一个人坐在操场中央,木讷讷盯着天空傻笑。校保卫室的人过来轰他走,他坚如磐石,根本不理,继续盯着天空。有时下晚自习碰到他,看看前后无人,就递根烟给他。他接过烟,慢慢走开,没有表情。

不晓得他还记得些什么,也不晓得他心里的上帝是什么样子,只能自以为是替他想:上帝和姑娘,一样让人怀疑。

珍妮特温特森在《守望灯塔》里说,“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也没有什么会被忘掉。”宇宙自身是一个无量无边的记忆系统。如果你用心看,你就会发现,世界不断继续。

好吧。当生命的单衣抵不住尘世的风寒,怎么能怨上帝?校友啊!事情都已过去了那么久,你是否已经学会如鸟一样迁徙?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好遥远的事了。远得仿佛凝固于冰河世纪。

02

曾有个独臂的王,想要做件新衣。

一个诚恳的裁缝为王做了一件,只有一只袖子。王一看就来气,将裁缝拉出去砍了。

另一个裁缝也为王缝了一件,两只袖子完备。王瞄一眼,越加歇斯底里,又将裁缝给被灭了。

又一个裁缝干脆懒得做,王问其故,长久沉默。也被灭了。

举国的裁缝跑的跑,灭的灭,躲的躲,再没有人敢为王做衣服。

一个姑娘找到王,说自愿试试。

两日之后,献上一件披风。王笑纳,大喜。

会不会,只有姑娘可以容纳男人不断膨胀的欲望?就像王的披风一样。

03

扑克牌里的大小王,我们那里的人都叫大小鬼。不晓得到底有什么深意。

04

《聊斋》里写书生夜读,才翻两页,动不动就飞沙走石,来个姑娘。不晓得书生是真读书,还是在想姑娘。

蒲松龄写东西,就跟乡下老人抽旱烟一样:先气定神闲掏出来一个油亮油亮的黑盒子,慢慢取出半截烟叶,呵几口气,并不着急卷,而是慢慢娑婆,娑婆,好像在等一个什么奇迹降临。

小时候看爷爷抽旱烟,心里堵得慌:比老僧坐禅还要麻烦。

好多年以后在机场等过安检,猛然间又想起爷爷抽旱烟的样子,依稀感觉区区一“等”,就已经大有深意:修竹深深处,还真有个寺庙在那里。

谁又不是在等呢?卧薪尝胆,爬山涉水,石烂海枯,桑田沧海,或许都只为蹭神一个拥抱。

05

上小学时领到新书,书香弥漫整个村庄。再长大一些,发现姑娘比书还香。又长大一些,鼻子仿佛失灵了,书和姑娘,若有若无。

《维摩经》说,远在四十二恒河之沙佛土上,有众香国,“其国香气,比于十方诸佛世界人天之香,最为第一。”

我后来瞎猜,众香国不远,或许只在枕边。枕边人,枕边书,就是了。

又或许,所谓众香,不过心香。

哦,对了。母亲是孩子的第一本枕边书,也是孩子的第一个枕边人。

06

有时候会忍不住恨,害怕,想要忘掉一些人,一些事。

恨过。怕过。尝试忘记过。慢慢绕回来探望曾经的自己,一笑。

人心里有流光的刺,身上有岁月的淤青,岂能用力抱谁?一抱,就疼。越用力,就越疼。

有时想,我会不会曾是耶路撒冷一个放浪形骸的姑娘?当正直的人们正准备用石头把我砸死,一个我爱的人说,“你们中间谁没有罪,谁就可以先拿石头砸她。”

07

我最近换了一张床单,上面飞着海鸥。

我以为这样,梦里就能看见翅膀,自由,神以及海洋。

一朋友说,生活在地球这颗孤悬小球上其实蛮幸运的:它的渺小恰好衬托着宇宙的深邃,让人总以为自己有个机会逃离。

我不逃,我喜欢这里。尤其在深夜里,我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我并不打算忘掉自己作为毛毛虫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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