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你去过维也纳吗？”
【笔者编】：
做一个翻译兼职，对接的客户是来自奥地利国家旅游局的展商。在广州四季酒店会议室，遇到形形色色的外国人与中国人，都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说出口的中文英文很多；听进耳的，也不少，却独独对她问的那句念念不忘。
“你去过维也纳吗？”
像啄木鸟啄木般欢快、热烈的声音，在空中漾起一圈又一圈的震撼与感慨。
于是，我想写点什么。
这是【孤岛集】的第二十篇。
全文共1559字，阅读时间约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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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酒店会议室，我独自坐在一隅，桌上摆着奥地利酒店集团Trend Hotel的宣传册，我把视线往下挪，灰色的条纹桌布，帆布的质感，再往下，是土棕色的柔软地毯，上面铺满大朵大朵的花，热烈地铺开去，像座巨大的平面花园。
然后，我看到了那双黑色亮皮鞋，鞋头尖尖，鞋口开得很低，露出肉色的脚背，一颤一颤，在花上跳动。再往上，是黑色窄腿紧身裤，再往上，暗绿色V领针织衫，前胸挂着硕大的挂链，垂下来很长，闪着银白色的光。绿色左边嵌进一条皮背带，系着的挎包，圆圆鼓鼓。
鞋子看不到了，那团绿色“忽地”往下一缩，一双经脉突兀的手把背带往上一扯，背包被甩在椅上。我一愣，抬眼，视线撞到正在微笑的她。
-02-
从未见过笑得如此恣意的脸：从眉毛，到眼睛，再到脸颊，到鼻子，到嘴唇，到下巴，每一寸的毛孔都舒张开来，从中溢出细细小小的笑来，堆在一起，组成一张皱纹横生的笑脸。
头发像柔软的黑色泡沫，松松散散地在一侧扭成一个麻花辫，大圈耳环也在来回地笑。
“你好！额……我想了解下你们呢个酒店啊。”涂了鲜艳口红的嘴张开来，是粤语。
我磕磕巴巴地用粤语回，又笑着解释自己粤语说得不好。那张脸又漾起笑意：“唔紧要。你系哪里人？”
“湖南。”
“哦，湖南好啊。”她换回夹着浓重广东腔调的普通话。
-03-
我解释说展商去洗手间了，稍后回来，“您先给我讲讲您的需求好吗？”
“啊，我有一个俱乐部啊，我们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家，组织起来出国旅游的，大概三十五个人一组，之前我们去了非洲。”说话间，她轻轻地摆着头，鼻孔微张，盛满自豪。
“我们的会员来自全国各地，都是中高端的。就想预定酒店呢，四星以上，要有山，有花园，靠近购物中心，可以做SPA那种，你有没好推荐的？”她又急着补充。
我把宣传册递给她，摊开来指给她看。她紧紧攥着那些图画，像小孩子见到棒棒糖般嚷起来：“啊，好美啊好美啊好美啊，这里真好！咦，这里也好！啊，这几好！”
-04-
我眯起眼笑。她把宣传册铺在桌上，伸出戴着银色手镯的手，指着维也纳的地图问我：“你去过维也纳吗？”
“没有呢。”不假思索。
她耷拉着眼皮瞟我一眼，眼里的光一瞬间熄灭了，复而很快亮起来，她挑起细细勾画的眉，盯着我：“你应该去维也纳看看的，不去太可惜了，那里真的很美。”
她咂起嘴，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和遗憾，那种眼神，就像妙龄女郎打破了一瓶昂贵的香水。
我愣在那里，沉默。她也不说话，只低头翻看宣传册。
相顾无言。
-05-
灯火璀璨的大厅，水晶灯层层叠叠，像倒立的生日蛋糕，玻璃做成的流苏，交互闪着夺目的光。
人声嘈杂，空调很冷，我坐在那里，对面坐着奶奶辈的她，老妪的躯体，少女的心。耳边回荡起她问的那句：
你去过维也纳吗？
想起高中，有段时间整夜整夜地背人文地理、各地特色，勾画地图上弯弯拐拐的曲线，其中必定涵盖了奥地利。
大三时在珠海莫扎特音乐节做翻译，听了整整一个月的小提琴。重复了无数遍，奥地利萨尔茨堡，莫扎特的故乡。
……
记忆里重复过无数次的维也纳，像火山一样迸裂。
-06-
而现实是，那一刻，我坐在那里，穿正经凛然的正装，听维也纳的展商谈论维也纳大大小小的酒店，再翻译给中国客户。
我对我从未踏足的城市说得头头是道。
我对未来埋下过多少尘封已久的期许。
乔布斯说，当你回头看，许多的点，都会连成线。
-07-
有那么一瞬间，思绪进入真空，随即荡出一圈圈的疑问。
当我老去，是否会如她老妪之身，少女之心？
花甲之年，化精致的妆，涂最艳的口红，戴夸张的耳环，脚步颤巍但轻快，能恣意地天真地笑，指着没去过、但准备要去的地方，问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你去过维也纳吗？能坦坦荡荡地劝诫年轻人：喏，你看着世界多美好，你要去看看，我身虽垂垂老矣，心却永远年轻。
-08-
维也纳展商回来后，她又问了许多细节问题，比如酒店床垫软不软，能不能打去shopping mall，从市区到郊区能不能自己打车，每一个问题，都透着小孩子的娇憨。
“返老还童”说的怕就是这般吧。
展商大姐后来被问得不耐烦，压低声音跟我说“End the conversation, quickly, end it.”（快点结束对话，不要跟她说了。）
她坐在对面，瞪大眼盯着我和展商，眼里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随即又在睫毛里面热热烈烈地点起两盏炯炯的灯。
我客客气气地起身送她走。她挎起包，抓了张桌上的名片，弯腰说了唯一一句英文：“Thank you Thank you.”后又边走边用粤语跟我说：“多谢嗮多谢嗮。”——依然是那种所有毛孔都打开的笑。
我坐在那里，目送她远去，看着她颤颤巍巍地旋进一个一个的展区，眼里闪着兴奋好奇的光。
-09-
有关老去，有关热望，有关天真。那一刻，我似懂非懂。
而所有的隐喻，都包含在那句疑问里：
“你去过维也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