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吕丰昌丨小说/石魂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吕丰昌:出生于1965年,沁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山西文艺报》、《新创作》、《漳河文学》、《清风》等报刊。报告文学《创业者之歌》被收录到北岳文艺出版社报告文学集《绿色的歌》,并荣获优秀作品奖。小说《梦在他乡》获首届“先觉杯”全国文学大奖赛优秀奖,小说《石头 人》获第二届“华夏作家网杯”全国文学大奖赛优秀奖,小说《蒲芦镇的女人》获鲁迅文学院高级函授班优秀学员奖。

石 魂

吕丰昌

“丁当丁当——嗨、丁当丁当——嗨”

“丁当——丁冬、丁当——丁冬……”

大锤砸在钢钎上,抡锤人憋足劲高亢的爆发声;小锤敲在铁錾上,錾尖凿在石头上。这富有节奏的组合如同肖邦的《幻想即兴曲》,从虎峰山的采石场传来,随着琴键的跳动,一会气势恢弘,激情奔放;一会又宛如溪水流淌,自然酣畅地回荡在白玉河畔……

这几天,却听不到那熟悉的声音,在石场也见不着那个头扎白羊肚毛巾,颌下留着半拃长的胡须,一年四季都在身上套着件卷毛羊皮坎肩的老石匠身影。于是,人们觉得这生活里失去了什么,就不由地朝他的住处张望。

老石匠的家在虎峰山下一个百年石窝旁。蹚过一条小溪,顺着主人铺的石板台阶走不远,那座用雪青石砌起的小院就是他的家。

在这里,听到的是那让人揪心的阵阵咳嗽声。往日精神矍铄永不服老的老石匠病了。他躺在炕上,眯着眼,似睡非睡,看上去那张黝黑脸颊上布满岁月年轮的皱褶也越发显得沧桑。

“爹,你喝药吧。”女儿春子把药碗放在炕沿上,去扶老石匠。

老石匠吃力地坐起来,似乎有点埋怨女儿:“春子,你又熬药干啥?喝了也没用的。”

春子把药碗端在老石匠跟前:“爹,你别瞎想,喝了药这病就会慢慢好的。”

老石匠晓得这是春子的宽心话。那天,他正和春子在山上给县烈士陵园凿那十几块石碑。往起撬石头时由于用力过猛,撬杠闪脱,他栽到了石崖下。当醒来时自己却躺在医院里,老石匠以为身上擦点皮受点伤很快就会好的,哪曾想自己得了肺癌,已到晚期,也许很快就会离开人世。“唉,人老了,对死没啥可怕的。”老石匠想安慰自己,可心里还是放不下,还有好多没能了却的事让他牵挂着。像僵尸一样躺在病床上只能使自己的身子骨越发不自在。老石匠不想再呆在医院里了,他要回虎峰山。春子拗不过他,医生也无回天之术,便随了他。

瞧着女儿平日里那双水灵灵的丹凤眼现在肿成了山核桃,老石匠的心尖如同蝎子蛰了。为了女儿,他还是勉强把药喝了。

春子放下药碗,扶老石匠躺下,给他把被子掖好,然后又急匆匆地出去了。

望着春子远去的背影,老石匠紧盯的双眼不肯收回,心里也直犯嘀咕,这几天女儿不陪在自己身边好好跟他唠唠话,老出去做啥。难道她真要离开这山里?想到自己那次下狠手打女儿,老石匠有点后悔和自责,很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春子两岁上就成了没娘的孩子。打记事起,她就问老石匠:“爹,山下的小伙伴每天都是娘给梳头,我咋是你给梳?你告诉我,我娘去哪儿了?她长的是啥模样?”

“你娘有事出远门了。爹最疼你,才给你梳头的。”面对女儿还有点稚嫩的质问,老石匠始终没能准确地回答她。直到有一天春子长大懂事了,老石匠从枣木箱子里拿出一尊雪青石雕像对女儿说:“你娘的模样就像这尊石像,长得很招人待见。可惜她跟别人去了很远的地方。”

这是一尊面容清瘦、满脸忧愁的美丽少妇形象。她低垂着双眸,紧抿着嘴唇,显得那样冰冷,让人觉不出一丝一毫的温暖。老石匠用手轻轻抚摸着石像,一脸的沉思。

老石匠不告诉春子她母亲跟谁走了,自己却对这尊石像如此依恋。他不仅会给女儿梳头编辫子,还能把那一块块无规则的石头雕琢成有生命的花鸟禽兽。他就是想女儿能感受到那花儿在雨露的滋润下含苞待放;扑棱着翅膀的鸟儿正和她喃喃细语;而那顽皮的小狮子举起一支前爪想跟她嬉闹。他让女儿迷恋上了虎峰山的雪青石,女儿在山下的学校初中毕业后,他就带她上山做起了石匠活。

在老石匠眼里,看似乖巧伶俐的女儿,内心里却透着一股子男儿志气。为了先人留下的这份手艺,老石匠把传承的重任寄托在了女儿身上。他手把手地教女儿握炮钎、抡锤、凿石、刻字、雕花鸟禽兽。风雨严寒,几年锤炼,女儿没让他失望,对石雕的构思设计、凿粗坯、雕细部、打磨光等都很精心,就连最难的平刀、冲刀、镂空、浮雕、平雕等技法都学到了手。女儿的手因长期干石活而变得又粗又大,但缝衣做饭一切家务活她都拾得起干得来,着实让老石匠心宠倍爱。有一点,老石匠就是不许春子和来山里拉石雕运石料的后生多说一句话。他知道这对花季般的女儿来说,是不公平甚至还有点苛刻。但他又不得不这样做,他怕女儿会走她母亲的路。

自从收了徒弟银柱后,老石匠和春子的生活就悄悄地发生着变化。银柱是山下一位老乡的儿子,高中毕业后就来山上跟他学石匠活。小伙子长得结实人又勤快,撬石头、抡大锤,做简单的雕工,一年多时间就顶了大事。同时,也给父女俩孤独的生活带来一丝山外的气息。银柱在县城里上过学知道的事也多,歇下来或是晚上就给他们父女俩讲山外的事情。老石匠对山外的事不太感兴趣,春子听起来总是没个够。都小半夜了,老石匠发困,春子还没睡意,就缠着银柱到她屋里讲。老石匠心里虽不乐意,难得女儿这么开心,还是随他们去了。

那晚老石匠闹肚子,都后半夜了,见银柱还没回来睡觉,他的心一下子就蹦到了嗓子尖。老石匠走到春子屋门口,门虚掩着,灯也亮着,屋里却静悄悄的。他走过去轻轻推门一看,春子依偎在银柱怀里睡着了。似晴天霹雳,老石匠的头“嗡”地一声闷响,那半拃长的山羊胡子都飞了起来,仿佛当年那一幕又重现眼前。二十三年前,妻子就是耐不住山里的寂寞,抛下他和女儿,跟着山外来买石雕的陈汉民走了。老石匠恨陈汉民和妻子,真想到山外找到他们,用凿石头的大锤把他们砸个稀烂。可最终他没有那样做。如今,自己的女儿是否重复着她母亲的路,会不会也被银柱这小子勾走呢?满腹的恼恨令老石匠失去了理智,他顺手举起手中的拐杖就朝他俩身上狠狠地抡打起来。

银柱没敢动。春子爬起来拉住老石匠的手哀求着:“爹,要打就打女儿吧,银柱没对我做啥,是我缠着他的。爹,你知道吗,我都是个大姑娘了,我喜欢银柱。”

老石匠一阵抽搐,举在手里的拐杖在颤抖中落地,他无奈地拖着两条腿回到了自己屋里。

第二天一早,老石匠就把银柱打发走了。

少了银柱,父女俩沉闷的日子依就延续着。春子还是拚命地干活,话却比以前少了,甚至半天不吭一声。听不见女儿山雀样的声音,看不到女儿桃花般的笑脸,老石匠心里就越发烦乱。女儿是长大了,自然心事也多了,当爹的能知晓拦得住吗?说心里话,他是蛮喜欢银柱这小子的,那股心气和干劲还真有点自己当年的影子。他曾盘算过让银柱留在山上,把手艺教给他。现在银柱被他赶走,没准也把春子的魂勾去了。就怕女儿一个人在山上呆不下去,先人们留下的手艺也许会在虎峰山永远消失……

虎峰山的雪青石石质细腻,温润微结,不坚不燥,是做石雕的上品。上百年前,老石匠的先人因石头缘而移居虎峰山。几代人凭着一手石匠活使巍巍的虎峰山在他们手里失去了几分威严。那一个个开凿的石窝裸露着狰狞的面孔零乱地遍布在虎峰山上,形同降服的猛虎被打得遍体鳞伤,趴卧在那里向世人哀求着。但没有人同情,而是对老石匠和他先人由衷的敬佩。无论你行走在横跨白玉河两岸有着百年历史的石拱桥上,还是目光留恋在虎峰山古刹灵泉寺那一根根雕图刻字的经柱上,都会被老石匠先人巧夺天工的石雕工艺惊叹。在虎峰山下,白玉河畔,只要盖房碹窑洞,就有老石匠和他先人凿的基石和雕刻着花鸟禽兽的门枕石上蹲着的一对对石狮。人们都说摆上他们雕刻的石狮子能避邪。是真是假尚不去考证,可方圆百十里甚至遥远的省城也能见到他们雕刻的花鸟禽兽。

老石匠最得意的是他雕刻的碑文。一般石匠刻碑需要先请人书写碑文于石头上。老石匠则不同,“书丹”(用朱笔在石头上绘写所要雕刻的图画和文字)、雕刻、上色等工序他能一条龙做下来。一本祖传的欧阳询碑帖练就了他的绝活——铁笔书法。这种在石板上直接用大小各异的铁錾雕刻书法,相对于纸上挥墨,难度可想而知。老石匠却凭多年的功夫,娴熟的技艺在雪青石上铁笔疾书,运转自如。他刻的碑文上下脉络清晰,结构沉实,气韵流畅,体方笔圆,妩媚而刚劲。能得到老石匠雕刻的石碑,那是逝者后人的一种荣耀。就连远在省城的一位书法家看到老石匠雕刻的碑文后都赞口不绝。

老石匠清楚,自己得了绝症,这一躺下就很难再起来,先人传下的手艺也许会在他这里终止。怀着对先人的愧疚,一股惆怅油然涌上心头。他想起来到山上看看,可喊了半天也没见春子的影儿。老石匠的心揪得更紧了,他只好自己起来,慢慢下了炕。老石匠拄着拐杖试了试,身子犹如那随风飘荡的枯草晃晃悠悠,过去的劲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走到院子里,一阵往日熟悉的声音从山上传来。老石匠以为是幻觉,便竖起耳朵仔细辨听。“丁当——丁冬、丁当——丁冬……”没错,是那锤子敲在铁錾上,錾尖凿在石头上特有的音律。老石匠感觉有一股灵气附在身上,催他撑着身子向虎峰山走去。

老石匠走的是小路,这是先人一锤一錾在陡峭的山坡上开凿的石板路。一级级的台阶,一块块的垫石上都烙印着他和先人的脚印,弯弯曲曲伴他走过六十多个春秋。搁以前,一憋气他就能跑到半山腰的石料场。现在,挪一脚迈一步都很吃力。老石匠真怕自己去不了石料场,会跌倒在半路上。他便用力把拐杖在石板上顿了顿,默默地为自己加油:不能倒下,一定要上去!

老石匠步履维艰地来到了石料场。顾不上喘息,眼睛就被那熟悉的身影迷糊了。他用手来回擦拭了几次眼睛,还是不相信自己看见的是春子和银柱。剧烈的咳嗽惊动了他们。春子扔下手中的锤子和铁錾,跑过来扶住老石匠,心疼地为他擦去脸上的汗珠,“爹,你咋不在家里躺着,怎么来石料场了?”

老石匠似乎没听到春子的话,两眼直鼓鼓地盯着银柱。银柱怔怔地抽搐了一下,便低头瞅着自己手中的锤子和铁錾。春子赶忙解释说:“爹,烈士陵园开园的日子快要到了,那石碑咱还没刻好。我怕误事,就下山托人往省城打电话让银柱回来帮忙。”

老石匠走到石碑旁,弓着身子用手抚摸着春子和银柱雕刻的碑文,那紧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他终于开口了,“银柱,你告诉大爹,心里是不是还记恨我?”

银柱放下锤子和铁錾,过来挽住老石匠坐下,怯声怯气地说:“大爹,当初是有点恨你,恨你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我们,还把我撵走了。可听了春子的话后,我一点也不恨了,知道你是为春子好。”

“不恨就好。”老石匠心里得到一点欣慰,他拉起银柱的手,“告诉我,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春子,将来还要领她到山外去?”

银柱顿了顿,认真地说:“大爹,我喜欢春子,可我不会领她走,我要和春子在山上陪着你。”

银柱告诉老石匠,他下山后不久就去了省城的一家园艺公司打工,做简单的雕塑工作。由于自己干过石匠活,对那些石头造型雕琢取舍到位,老板十分赞赏他,问银柱是在哪学的手艺。银柱告诉老板自己是在虎峰山跟老石匠学的。老板听后好像对虎峰山很感兴趣,说他也认识老石匠。多年前自己也经常去虎峰山,知道那里的雪青石是做石雕的上等材料,只可惜自己和虎峰山绝了缘分。老板还问了很多关于老石匠的事,夸老石匠不仅人厚道,手艺也绝,雕的花鸟禽兽那才鲜活,特别是那石狮子看似雕工简捷却不泛灵气。不过老板说他最佩服的是老石匠刻的欧体碑文,那才见功底,刀笔严谨工整,气韵生动,平正中寓峭劲,都可以以假乱真了。银柱问他现在咋不去虎峰山了。老板沉思了片刻说他一直想来虎峰山看看老石匠,还想做这石头生意,可又怕老石匠不愿意见他,心里总感到遗憾和愧疚。

“本来我在省城的活很多。可老板听说我是回虎峰山帮忙,就很爽快地答应了。还让我代他向你问个好。”银柱小心地问老石匠,“大爹,你以前也认识他吧?”

“这么多年,来山上买石雕拉石料的人多了,我咋记得清。”老石匠说得很随意,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疑虑,“你那老板叫啥?”

“他叫陈汉民。不仅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会雕塑绘画,更精通于书法,是省书法协会的理事。”

听到“陈汉民”这仨字,老石匠顿觉心口堵了一口痰,想吐又吐不出来,一憋就是二十三年。

春子用手在他背上轻轻捶着说:“爹,你是不是很难受?”

“没啥。”老石匠摇摇头,然后问银柱,“你那老板有家人吗?”

银柱想了想说:“他好像有一儿一女,都上大学。妻子十几年前生病去世了。”

“他以后就没再娶个?”老石匠又问。

春子纳闷,“爹,你老问人家家里事做啥?这和咱有啥相干?”

“傻闺女,相干大着呢。”老石匠在心里说,但他不想把那往事告诉春子。“陈老板要来虎峰山和咱做这石头生意,总得了解些情况,摸摸他人性。”

“大爹说的对,做买卖就该先了解买卖人。听别的员工讲,陈老板可疼爱他妻子了。自从他妻子死后就没再娶,一直自个单过。他还有个癖好,常常看着一对秀珍石狮子自言自语,就像信佛的人对着佛祖虔诚祈祷。陈老板找我谈话时,我在他办公室的书柜里也看见过那对石狮子,虽然雕工极其简洁,却透着一股灵气,像是用虎峰山的雪青石雕的。”

陈汉民在石狮子面前祈祷也好忏悔也罢,老石匠不想知道,但那对秀珍石狮子确实是他用虎峰山的雪青石精心雕刻的……

二十三年前,老石匠结识了经销石材的陈汉民。陈汉民十分喜欢老石匠和他先人的石雕,不仅自己收藏,还把他们雕刻的石狮子、石香炉、石佛、“泰山石”运到山外销售。有时陈汉民会自己设计图样,“丹书”于雪青石石板上,让老石匠雕刻。随着老石匠铁笔起落,石板粉尘飞扬,很快一幅精美的石板画就呈现在你面前。兴致来了,陈汉民也自己拿起工具来雕刻,但终久没有那份功底,不是锤子砸在自己手上,就是那铁錾不听使唤,给他节外生枝,好端端的石面愣是破了相。

长年累月生活在山里,难得遇到交心的知音。陈汉民的到来如一股新鲜的血液注入老石匠体内,他不再寡言少语,变得爽朗了,感觉自己也年轻了许多。别看他比陈汉民大十几岁,相处久了,俩人话很投机,有时,老石匠会挽留陈汉民在虎峰山多住些日子,向他讨教一些书法绘画技巧。一来二往,俩人便有了交情。见陈汉民如此酷爱石雕,老石匠就把自己心爱的一对秀珍石狮子送给了他。

老石匠没想到的是,整天郁郁寡欢的妻子见了陈汉民后也鲜活了,平日里那紧绷的脸颊如同料峭中含苞的山桃花在春风沐浴后悄然绽放。沉闷的日子也因了陈汉民的存在焕发了生机。有一次,陈汉民酒喝多了,话便有点放肆,他对老石匠说:“老哥你真有福气,咋娶了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媳妇,真让人羡慕,你可要好好享受。”老石匠听了脸上没一点兴奋和喜气,他冲陈汉民苦苦一笑:“来过山里的人都说我有福气,得了个仙女一样的老婆。可我自己心里清楚。她除了给我洗衣做饭,帮我攥攥炮钎,平时连个笑脸都很难见到,更谈不上享受。不瞒你说,晚上睡觉还得一人一头各钻各的被窝,我和她形同路人,真是活受罪。”陈汉民有点口无遮拦地说:“老哥,要想解脱这份罪那还不容易,干脆把她放了。”老石匠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又不是圈着的牛羊,说放就放。我也给她母亲许过愿,会一辈子好好好待她。”

当初,妻子和她母亲落难来到虎峰山时,是老石匠收留了她们,给了母女俩一个栖身之地。为了感激老石匠,她母亲临咽气前非要十七岁的女儿和老石匠成亲,以此来报答救命之恩。面对奄奄一息都不肯闭眼的母亲和懵懂中无助的少女,老石匠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出于人性本能的爱,他悄然地答应了。从此,老石匠拿她就当孩子一样疼爱,生怕她受半点委屈,是事都迁就着她,连夫妻间做爱都由着她,常常让自己失望而终。但老石匠毫无怨言,相差二十岁的年龄和这山里枯燥乏味的生活是很难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长久呆下去。可这个少女直到变成少妇都一直守候在他身边,他们还有了女儿春子,这也是老石匠唯一的感恩和满足。

老石匠没有放走自己的妻子,她却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夜晚丢下两岁的女儿跟着陈汉民走了。像一场漫游的夜梦突然被人惊醒,或许是对精疲力竭的梦者是一种解脱。但老石匠觉得更累,仿佛把自己拖入了另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过早失去母爱的女儿每天哭着闹着要找娘,他忙得有点焦头烂额也哄不住孩子,恼怒中举起的手在落到女儿身上的瞬间收了回来。如此煎熬的日子也把老石匠石头般坚硬的性格磨砺出了一份柔情,使他把对妻子的爱和恨都浸注在了那尊石像上……

缠绕在心头的往事如堵塞在胸口的异物让老石匠憋了二十多年,现在一下子听到陈汉民和妻子的音讯,他的心里如同打翻的五味瓶溶解在一起,品不出个滋味。

“大爹,陈老板告诉我,只要你答应见他,他会立马来看你。如果你愿意和他做这石头生意,他还要给虎峰山通电,运机器来采石头做石雕。聘你和春子做师傅。”

“他真是这么说的?”老石匠有点惊讶,但也佩服陈汉民的胆量。

银柱点点头说:“咱虎峰山有上好的石料,又有你老和春子这么巧的手艺。只要把雪青石雕成工艺品拉到城里,那真就是石头变金子了。大爹,到那时,虎峰山会变个模样,你老就等着享福吧。”

老石匠清楚自己等不到那样的日子,但他期盼虎峰山能有这一天,几辈人传承的石匠手艺就不会在他手里丢失,也算自己对得起先人。老石匠想尽快见到陈汉民,唯一的希望就是陈汉民不要在他和春子面前再提起那段伤心的往事,给他和女儿增添新的伤痕。他要把那段往事埋在心里随他入土。“银柱,你告诉陈老板,他要是真心愿意来虎峰山做这石头生意,我会欢迎他的。”

银柱见老石匠这么爽快地答应见陈汉民,就用异样的目光盯着老石匠,一时没话说了。

老石匠总算可以松口气了。病魔却步步紧逼,掠夺着他的气神。一阵剧痛,满脸涨得黑青。他用手顿顿胸口,又捋了捋自己那花白的胡须,然后抚摸着蹲在身边的女儿,眼神里流露出一股内疚。“春子,这么些年,爹把你个女娃家窝在山里让干石匠活,真委屈你了。心里是不是觉得爹是个不尽人情的人?”

“爹,你想多了。其实,我挺喜欢石雕的。”春子说。

老石匠知道春子说的是实话。春子身上流淌着自己的血液,也传承了自己和先人们对石头的那份特殊情感。在他近乎苛刻的锻造雕琢下,女儿凭自己的悟性和女儿心,传承了了他们的技艺。女儿雕刻的刀法虽然少了自己的刚劲大气,却多了份妩媚柔情,那一块块石头在她手里演变成花鸟禽兽后赋予更多的是灵性。没准再过几年,她真能成为一个民间雕刻大师。老石匠明白,这也是春子的一个梦想。

“银柱,你也到我跟前来。”老石匠拉住银柱的手问:“告诉我,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春子,能保证和她不离开虎峰山吗?”

老石匠的话语近乎是哀求,声音也有点嘶哑,却很有份量,容不得银柱有半点犹豫。

“大爹,我愿意和春子一辈子守着你,绝不会让你的石匠手艺在春子手里失传!”银柱坚决地说。

老石匠嘴角会意地露出一丝微笑。那笑容带着自足从他黝黑的脸颊上渗透到心底。他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春子和银柱,“那你俩现在就给我磕个头,把这婚事定下来。”

春子满脸疑惑地盯着老石匠。怔愣了好一会,才像突然醒悟过来似地用手捅了银柱一下,“还不赶快给爹跪下。”

“有了你们俩,我这辈子就没啥憾事了,可以放心地去见我的先人。至于虎峰山将来发生什么,是你们俩的事。眼下要紧的是烈士陵园开园的日子快要到了,你们俩尽快把剩下的石碑凿好,帮烈士陵园的人运下山,一分钱也别收。我对他们许过话,也算咱对那些烈士的一点心意。还有,后沟的支书来山上说冬天快要到了,河水也凉了,乡亲们不能再光脚蹚水过河。他想把冲垮的桥建起来,可缺上百方石料。你们起些好的基石,帮着他们把桥建好。村里一时半会给不了钱,别急着要,省得让人说咱小气……”想说的都说了,该交待的也交待了,老石匠顿觉胸口顺畅了许多。两眼也不由得环视着虎峰山,“我和虎峰山的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和这石头还真有了感情。其实,这石头和人一样也是有生命的,只要你们用心待它,它就有回报。我舍不得离开这里。等我死后就用雪青石把我和那尊石像一起埋在虎峰山,让我静静地躺在这里,看着你们,我就不会孤独。”

“爹!你啥也别说了。”春子扑在老石匠怀里,眼泪像断线的珠子。

和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石匠,到头来自己如同一尊石雕,这这么悄无声息地坐在虎峰山的雪青石上安然地走了,留下的是那永不枯烂的石魂,伴随着往日那熟悉的声音从虎峰山传来,在采石机的轰鸣中显得更加悦耳动听。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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