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选粹】陈永安丨父亲的奖状
作家新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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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永安:1963年生于山西万荣。曾在《山西文学》、《百花园》等刊发表小说八十余篇,著有短篇小说集《两个人的村庄》。
父亲的奖状
陈永安
麦子收后不久,黑三因为后腿有伤,队上便决定让黑三暂时不要出工,留着休息几天。于是那天下午黑三便在队上饲养室的场院里摇头晃脑地站着,站了一会,黑三似乎感觉到无聊,便嗷嗷嗷地嚎了几嗓子,接着用长脸的脑袋使劲拉着缰绳,不大一会,套在脑袋上的笼头便滑落了,黑三像解放了一样,嗷嗷叫着,顺着队上的场院跛着腿跑了一阵,跑着跑着,黑三似乎觉得不过瘾,便走到场院北边的井边,低头朝井里看着,这一看,坏事了,黑三发现水井里有一副驴脸,那驴脸拉得好长,黑三觉得好奇,再一低头,长脑袋便连着身子噗通下去了。
黑三是队上那头干活很卖力的犟驴。
饲养员老穆整理完饲养室的活计,出来不见了黑三,慌了一下神,便开始在场子附近的麦草窑洞和地里寻找,寻了半天没有结果,返回饲养大院,听见大院井里噗通噗通的声音,半光的脑袋往井边伸了伸,一下子慌了,平常三步一晃悠的老穆撒开两腿就往饲养大院南边坡上的麦场跑,边跑边大口喘气地喊:黑三、黑三跳、跳井了、黑三跳井了。
村子住在晋南高高的峨眉岭二阶台地,距离从县域西边流淌而过的黄河三十余里地,几乎所有的村里人都是不会水的旱鸭子。父亲从麦场赶到饲养室大场院的时候,井边已经围观了一圈二圈好多的人,生产队政治队长“司令”扯着大嗓子一遍一遍地喊着:谁会水——谁会水?给咱下井里呀!“司令”喊一遍,井边围观的人往后退一步,“司令”再喊一遍:谁会水——谁会水?井边围观的人又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父亲挤到人群的前面,站到井边朝井里看了看,转身到饲养室对面的土窑洞扛了两根木料放进井里。我下!父亲说着,用井边的绳子绑在自己的腰部,接着,一个叫小都的年青人也自报奋勇下了井。
父亲其实并不会水,但不会水的父亲却与水有过一次生死相遇。
父亲十六岁的时候,在陕西韩城黄河边一个古镇的杂货店当学徒。那一年黄河发了大水,河边的人都去河滩捞碳和值钱的物件。店里的伙计和父亲也去了,河滩上密密麻麻的人,抢着、喊着,突然,上游岸边的枪响了,有大水下来了。满河滩的人慌乱了,一伙一队的开始疯跑,哭声、喊声、惊叫声、波涛声交织着,构成黄河滩一幅杂乱的风景。父亲抓着七尺长的大扁担没有跑几步,上游的大水便呼啸而来,一排大浪从身后扑向父亲,眨眼间父亲便没了人影,咆哮的河水卷着父亲冲向远方的河滩河道,父亲闭着呼吸,右臂紧紧夹住那个宽长的扁担,不知什么时候,一头毛驴出现在滚滚的河浪中,父亲抓紧扁担挣扎着,终于抓住了那头毛驴的尾巴,父亲和那头毛驴在河水中漂着,渐渐地,父亲体力不支了,那头毛驴似乎也少了体力,哗地,又是一排巨浪盖过来,父亲被几人高的巨浪托了起来,又摔了出去。父亲眼前一黑,没了知觉。父亲醒来的时候,是在五十里外的芝川河岸,右臂腋下还紧紧夹着那副宽长的扁担。父亲坐了起来,看着咆哮的河水,看着刚刚被河水肆虐过的河床,父亲的眼睛搜寻着,父亲在寻找着那头毛驴,父亲拄着扁担走了好长一段河滩,还是没有看见,父亲站着,远远地望着,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井里黑咕隆咚的,黑三嗷啊嗷啊的叫声和用蹄子扑打的水声在回声极大的井里震响着。几分钟后,眼睛逐渐适应井里黑暗的父亲看见黑三在不大的水井里转着圈子,前后蹄子极为用力地扑打着井水,父亲两个人一靠近黑三,黑三便吓得四条腿乱蹬,更快更发疯地噗通噗通地转着圈,被黑三扑打起来的水花溅打在父亲的脸上,溅打在光滑发亮的井壁上,像是一场壮观的水战。折腾了半个时辰,父亲还是无法接近黑三。小都,你骑黑三背上!父亲喊了句。小都在父亲的指挥和帮助下,终于骑在了光溜溜的驴背上,黑三由于背上加了负荷,在井里转圈的速度便慢了下来,父亲趁机在黑三的前腿后面连同黑三的身子用粗绳子迅速一绑,小都麻溜地溜下黑三的驴背,父亲把脸上和眼睛上的井水用手抹了抹,朝着井口边看边喊:拉——!一二三,井上的人齐声喊着,黑三嗷嗷的惊叫了一声,便呼哧呼哧被绳子拉出了水井。
那年夏收结束后,父亲和小都各领了大队一个“模范社员”的玻璃镜框奖状回来,那个玻璃镜框奖状被父亲端端正正地挂在北房正中的墙上。
据说大队革委会给父亲和小都发镜框奖状的时候为上面写什么字考虑了半天,有人提议说写舍己救人,但救的明明是驴又不是人。有人说那就写舍己救驴吧,多数人不同意,说那是闹笑话,你还嫌咱万荣“七十二争”少?给咱万荣填“争”哩!最后村革委会主任一锤定音,说就写模范社员吧!几个人说好好好,但又觉得模范社员并不是多么满意,因为所有的模范不一定都有胆量下到冰凉的井水里救那八竿子也根本打不着亲戚的一头犟驴。
那个玻璃镜框奖状好多年一直挂在北房正中墙上。逢年过节什么的,父亲总是站在凳子上仔细地擦净镜框上面的灰尘,然后站在下面微笑着,看上一会,又似乎想起什么。
一九九六年夏季,三十四岁的我征得父亲的同意后,推倒低矮的北房修建北楼,北房里面的盆盆罐罐及一些破烂物件来不及拾掇瞬间被无情地埋没在厚厚的尘土里。
北楼落成之后,布置父亲的房间时,想起父亲的玻璃镜框,我翻箱倒柜地寻了半天,才想起被掩埋的物件里就有父亲那个值得珍藏的玻璃镜框奖状。
父亲笑笑,很轻松地说:破镜框子,丢就丢了。
我低着头,遗憾地嘴里啧啧了半天。
二十多年过去了,想起那年掩埋丢失父亲“模范社员”的玻璃镜框奖状至今心里隐隐作痛。
(责任编辑: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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