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兹山鱼谱》说起:韩国历史电影进步神速
1801年,朝鲜贞纯王后垂帘听政,开始全面镇压基督教,来自西方的一切事物及思想都被彻底禁断,“卫正斥邪”成为主流思潮,朝鲜西学受到沉重打击,史称“辛酉迫害”(辛酉邪狱)。韩国新片《兹山鱼谱》以此为背景,展现兵曹佐郎丁若铨黑山岛的流配生涯:
中国很多古装戏台词雷人,感觉完全不对,《兹山鱼谱》这方面做得较好,兄弟俩林中吟诗分手拍得很有意境:
丁若铨在黑山岛建复性斋,开堂授课,著有《兹山鱼谱》《论语难》《易柬》《松政私议》——
儒家文化圈,在学习中国方面,朝鲜与日本最大的区别就是开科取士,高官即便被贬,门生故旧和官场人脉也并未完全断绝,以致地方官都不得不求助于他们。
脚踏实地撰写鱼谱,致力于没有王权的平等社会?这个想法在19世纪的朝鲜半岛实在是太过超前。达则兼济天下:弟子张昌大与老师丁若铨分道扬镳,试图通过考取进士、做一个父母官来帮助百姓。暗无天日的官场、民不聊生的惨况,很快就让理想主义的张昌大心灰意冷,体会到老师的良苦用心……
1979年10月26日,韩国情报部长金载圭刺杀朴正熙总统和侍卫长车智澈,震惊韩国和整个世界。韩国新片《南山的部长们》重新梳理这一改变韩国历史的刺杀案,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
朴正熙的父亲朴成彬是朝鲜武官,痛恨官场腐败,曾参加东学党起义:
生在这样的家庭,朴正熙反日情绪强烈,其他同学都用日本年号,唯独他用的是朝鲜的檀纪年号。朴正熙早年曾加入关东军,在他看来,只有掌握军事技能才能让韩国摆脱外来统治:
不少韩军高层出自日本军营,继承了日军下克上的传统:韩国当时比朝鲜还穷,民不聊生,低级军官的薪水仅够糊口。
从1963年到1979年,朴正熙连任5届总统,韩国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从1961年的82美元增加到1979年的1644美元,创造了世界瞩目的汉江奇迹。朴正熙出身贫苦,关心农民,开展新村运动,韩国农民人均收入从165美元猛增到778美元,增加约四倍,一度比城镇居民还高。情报部长权倾朝野,是总统心腹中的心腹,为何刺杀总统?
金载圭曾参加日本海军,是朴正熙的老乡,因积极镇压反对派成为朴正熙的得力干将,1973年晋升中将,1976年出任中央情报部长。在韩国创立邪教组织“永生教”的崔太敏,曾表示“朴槿惠和我是精神世界的夫妻,不是肉身上的夫妻”。
对于崔太敏利用与朴槿惠的亲密关系谋取私利,金载圭非常愤慨。1977年,朴正熙亲自主持了一次审问,尽管崔太敏、朴槿惠的不当行为确凿无疑,但朴正熙不但没有训斥自己的女儿朴槿惠,反倒对金载圭表示不满。金载圭对崔太敏恨之入骨:“那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家伙,应该出交通事故被撞死才好。”
10月26日,朴正熙出席位于插桥川水坝及一座KBS发射站的完工剪彩典礼,KBS当时由中央情报部管辖,因此金载圭也要出席,但车智澈拒绝他跟总统搭乘同一架直升机,金载圭愤然取消了行程。
当晚的酒宴上,针对动荡的时局,朴正熙、车智澈主张采取强硬路线,而金载圭同情釜山抗议的民众,不愿强行镇压:当年我们拼着性命革命(政变)是为了什么?朴正熙讽刺说:“连自己的好朋友都杀的家伙,清高什么呢?”杀好友金炯旭难道不是为了阁下吗?金载圭的心态彻底崩了,掏枪就打:“你也去死吧!”
高潮段落比同一题材的《那时候那些人》(2005)拍得好,符合韩国学者的最新研究成果:
总体而言,影片对朴正熙的刻画太过粗糙,朴正熙对韩国经济腾飞的贡献被完全省略,观众看到的只是一个利用手下、最后被心腹刺杀的暴君。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对于人物塑造来说,应该是一条颠扑不破的铁律。1960年李承晚宣布戒严,朴正熙拒绝向民众开火……从一个以李舜臣为偶像、忠义救国、关心农民疾苦的儒将,到铁血无情的独裁者,权力对人心、人性的腐蚀触目惊心。2016年10月,崔太敏的女儿崔顺实“干政门”曝光;2018年4月,朴槿惠因滥权贪贿等16项罪名被判囚24年,弥补了其父朴正熙未被审判、入狱的“遗憾”。
1月14日,韩国最高法院对前总统朴槿惠亲信干政案和受贿案作出最终裁决,判处其20年有期徒刑,罚款180亿韩元(约合人民币1亿元)。加上此前干涉选举案被判2年,朴槿惠刑期累计22年。
韩国平均每天上映两三部外国电影(2015年上映311部美国电影、363部日本电影),市场竞争无比惨烈;为求得生存,韩国电影每每煽情过度、用力过猛,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素媛》、《熔炉》莫不如此,社会意义、票房价值之外,艺术品质乏善可陈。题材一旦涉及战争、历史和民族情感,导演的内心更是完全失去了平静,象李沧东那样每部作品都经得起咀嚼的非常罕见。《鸣梁海战》(2014)民族自豪感爆棚,历史真实度贻笑大方;《暗杀》(2015)对刺客澎湃、冷酷的内心世界和理想主义激情毫无感知,沦为韩版抗日神剧。然而,表现丙子之役的《南汉山城》(2017)却令人刮目相看: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真实的人性,敢于正视耻辱的历史;韩国新兴电影人越来越自信、强大,一如前辈的《误发弹》(1961)、《薄荷糖》(2000),一手抓票房,一手抓艺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包括日本、朝鲜在内的儒家文化圈,视汉家政权为华夏正统,余皆蛮夷。1592年万历援朝战争(壬辰倭乱),来自”父母之邦“的明军将士浴血奋战痛击倭寇,对朝鲜恩同再造;1636年皇太极举行称帝大典,朝鲜使臣宁死不跪,朝野上下对满清“大清皇帝”的表述嗤之以鼻。为解除进攻明朝的后顾之忧,皇太极以“朝鲜败盟逆命”为由入侵朝鲜;南汉山城翘首以盼的援军畏敌如虎,不惜暗杀朝廷密使;满清铁骑势如破竹,北门之战打出150比1的战损比,以两人阵亡的代价歼灭300朝军。
历史就是已经发生的一切,现在和未来都是历史的延续和投射,怎样解析历史和其中的人性,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一个人或群体的格局。影片不愿贬低、丑化任何人,对主战派鄙视蛮夷、奉明朝为正朔的豪情,对主和派保全苍生社稷的忍辱负重,表现得都很到位。因担心带路的老人为清军效命,主战派手起刀落,但对老人遗留的孙女又充满内疚和怜悯。清军阵营中的朝鲜人炫耀红夷大炮的威力,朝鲜官员非常不满:“阁下也是朝鲜人,何出此言?”不料,“朝奸”气得嘴唇颤抖,义正辞严地痛揭朝鲜自身的疮疤:
“我的父母是奴隶,所以我一出生就是个奴隶。在朝鲜,奴隶不算是人,再也别说我是朝鲜人!”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君以路人待我,我以路人报之!君以草芥待我,我当以仇寇报之——不正是儒家思想的精华吗?用富兰克林的话来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皇太极20岁开始征战四方,37岁提出“以武功戡乱,以文教佐太平”,优待鲍承先、范文程、罗绣锦等汉官儒家,汲取儒家文化的精华,非寻常蛮夷可比。
“你一而再地违抗于我,就连你的愚钝,也是我的无德。我正是困扰于此,才跋山涉水来到你这里……打开城门,小心翼翼地走到我面前,我会倾听你的诉说,你可以毫无顾忌地诉说一切……”皇太极的检讨居高临下,数百年后也能感觉到朝鲜君臣的惊诧、愤怒和屈辱:清酋如此狂妄无礼。“小心翼翼地走到我面前”,皇太极正在小心翼翼地实践他对仁义的理解,而朝鲜、明朝也正在和将要经历皇太极们带来的剧烈阵痛。困守南汉山城47天后,朝鲜国王亲至皇太极面前伏地请罪,史称“丁丑下城”。
《南汉山城》再一次显示,艺术是哲学最精准、锋利的剃刀,呈现历史和人性最本质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