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源麦坪:淹没5000年
《看历史》文┃冯晓枫
一百年后,有几人能再看到麦坪?对于我们而言,初见已是永别。
彭志全走到108国道路基边,爬上一个小土堆,张望片刻后,回到我面前,递给我一个望远镜。
彭是土生土长的汉源人,随着瀑布沟水电站大坝的建成,大渡河水位的一天天上涨,他和家人离开了生活多年的故土,留下了视野里的一片汪洋。举起从家里带出的望远镜,熟悉的大渡河在他的镜头里开始变得陌生。
水位提升之后,原本因河谷地貌而湍急了千年的大渡河,在国道下方变成了“汉源湖”。水势缓慢温柔,逆光薄雾之中反射出的水面在镜头里面格外显眼,即使是人工形成的湖面,同样也不失美丽。
“那边就是你说的麦坪了,还是看看吧,虽然看不到什么了。”彭指了指前方。点击订购《看历史》2010年11月刊
■ 从历史深处走来的遗址
镜头前方,河的对面就是属于小相岭山脉的龙塘山。龙塘山的北麓,被湖水淹没的地方即是汉源县大树镇麦坪村。
上世纪70年代,中科院的考古队在发掘对岸富林镇的旧石器文化遗址时,顺便调查了这里,当时就发现了这儿也有大量考古遗存堆积。
转眼间已是1988年初夏,大树公社也已经改名大树镇。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四川工作队的叶茂林、唐际根来到这里。他们在麦坪村周围的狮子山、麻家山等地又发现了人类活动遗址,尤其是在麻家山发现有古蜀文化的遗存,并在狮子山遗址发现到独树一帜的文化面貌。这时他们已经开始认为:这一带“可能是古蜀文化的最西南边界。”
2003年,瀑布沟水电站工程淹没区考古项目正式启动。这场堪比“三峡考古”的工程是四川省内历时最长、投入人力最多的抢救性考古发掘项目,2001年就已经开始的麦坪遗址发掘工作是其中的重点。
更大的发现就在接下来的多次考古发掘中。
在麦坪遗址出土了敞口宽沿罐、敞口平沿矮领罐、敛口瓮等器物,考古学者将这些器物所代表的文化面貌与成都平原、安宁河谷等地的考古文化逐一比对,发现这些器物与成都平原的三星堆一期,即宝墩文化同类器形相似。这些蜀文化明显特征的出现,证实了上世纪考古学者的推论,古蜀文化的前锋的确到达过这里。
但在更多的方面,文化面貌却表现出一种迥异的形态,非常具有独立性和代表性:房址182座、灰坑725个、灰沟54条,另有窑、灶、墙等遗迹,陶、石、铜、玉石器上万件,令人惊艳的考古数据背后是麦坪遗址具有强烈的地域特征的文化面貌——麦坪文化。
如麦坪遗址商墓墓葬中的随葬品放置样式,墓葬尾部一般并排放置三个尖底罐,尖状的罐底一一对应放置有同样以“三”为单位的若干陶器座,具有一定的定式,文化面貌又较为统一。这些以“三”为单位的麦坪文化因子占据着之前这里发现器物遗存文化的主导。而高山那头的蜀文化是尚“五”的。
“整体而言,麦坪遗址文化风格又明显有别于周边同时期文化,具有强烈的地域特征,是一种独特的文化。” 负责麦坪遗址发掘的考古队领队刘化石如是说。
2010年的3月29日,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在雅安市汉源县召开“麦坪遗址发掘现场会”,宣布在位于四川省汉源县,以麦坪遗址为代表的遗址群中发现了商周及新石器时代的墓地,同时还发现了数量众多的房屋遗迹。
拥有至少5000年历史的汉源麦坪,这个曾经仅仅因为小麦的高产而得名的地方,始以一种古老的姿态,透过历史的层层迷雾,向着公众走来。点击订购《看历史》2010年11月刊
■ 直系还是远亲?从富林文化到麦坪文化
与麦坪现在的扬名在外相比,就在该遗址的对面,相距不过十多公里的地方,汉源县老县城富林镇则成名已久。
1960年,雅安地区地质普查队来到富林镇鸣鹿村,走到当地人称背后山的山腰上,这里有一处开阔台地。普查队在这里采得石器材料100多件,经鉴定为旧石器时代遗物,当即在中国科学院出版社的《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学报上发表《四川省汉源县富林镇旧石器时代遗址》,轰动一时。
1972年秋,汉源河谷仍然是阳光灿烂。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人类研究所的邱中郎、张森水和四川省博物馆刘磐石、魏达仪等人组成的联合考古队又来到这里,对60年代发现的这处遗迹展开发掘。
很快,近5000件的石制品从里面出土。这些细小的石制品和用火遗迹的出现令考古队员惊叹不已,1977年,该遗存被考古界命名为“富林文化”,时间范围为2万到1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是当时中国仅有的9处旧石器人类文明遗址,更是那时四川省,乃至中国南方发现的唯一一处细小石器遗存,而到了今天,四川省也不过只发现了三处旧石器时代大型遗址。
富林文化的发现只算是揭开了大渡河中游考古的一个序幕。就在考古队结束了对富林遗址的发掘过后,队中刘磐石、魏达仪两人又对附近的狮子山进行了调查。调查结果显示,采集到的打制石器与富林文化出土的部分石器,除了同样的体态细小外,在形制上也有相似之处。
石器之间的联系主要是通过形状与制作技艺的对比。经过不久前的考古研究,狮子山遗址是麦坪文化的重要组成遗址之一。同样,在麦坪文化遗址中,也发现有细石器,其中的少部分,与富林文化特有的小石器有些相似的特征。比如,它们都是用两块石头相互压制而成。
这些尖利得近似刀片般锋利的小石块,切开时空的阻隔,传达出古人类在此繁衍的信息,也透露着麦坪文化来源的蛛丝马迹。
这种在富林文化与麦坪文化细小石器中同样存在制作技艺无疑是特别的,似乎人们也找到了麦坪文化的来源。然而,经过碳十四的测年研究表明,麦坪文化最多上溯到距今5000年前,富林文化下限距今10000年,二者之间仍有长达5000年的缺环。缺环之内,考古的发现目前为零。
但是,麦坪文化要素中的细石器文化来源之一就是富林文化。因为目前,四川地区的细石器遗址主要集中在大渡河中上游地区、安宁河流域、岷江上游地区、雅砻江流域等地,然而在旧石器时代,受通道阻隔、人口密度小等因素影响,各区域之间实际很难交流,故细石器文化表现出不同的特点。所以,麦坪文化中的细石器文化要素,定有一部分就是建立在更加久远的“富林文化”基础之上,他们的亲缘关系是可以确定的。点击订购《看历史》2010年11月刊
■ 5000年前,大渡河畔的聚落
就像几十年前发现的富林文化和新近挖出的麦坪遗址,考古的一个个发现就是在不断填补着,将一个个大的缺环慢慢变小,直至完满。
正如富林文化等细石器文化面貌之间的不同,四川各地先秦文化面貌同样呈现出不同的特征,形成了一些区系文化类型,如成都平原的宝墩文化、三星堆文化,岷江中上游的营盘山文化等。它们之间文化因素和面貌有一些联系,更有明显的区别,至今还未能形成完整的年代谱系。
从现在来看,也只有历史上相对较发达的成都平原地区文化序列发展前后过程还算清晰,但仍有许多缺环和来源不清的问题。大渡河中游地区更是因一直以来都存在发现量不够,时间纵向深度也不够的情况,大渡河流域文化发展序列的缺环自然就存在了。
麦坪遗址重大发现以前,这一带最重要的只有富林文化和狮子山遗址等零星遗迹。但是二者同样存在缺乏周边同类遗存来进行对比研究,过于“孤独”。曾任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的苏秉琦,曾在上世纪80年代初说:“中华文明有多处发祥地,黄土高原及黄河流域尽管是中华文明重要的发祥地,但并不是唯一的发祥地。四川将会对中国人类文明的起源,给出意想不到的惊喜和答案。其中,大渡河流域是最主要之处。”
以麦坪遗址为代表的麦坪文化遗址群的陆续发现,意义也许体现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这个更加重要的缺环——完善并建立了大渡河,尤其是其中游地区,甚至整个四川地区先秦时期文化发展序列。
这次以汉源谷地麦坪遗址为中心的新石器时代遗址群,如井喷般出现,使大渡河中游地区成为四川盆地除川东峡江地区、岷江上游、成都平原之外,史前遗址分布最为集中的地区。而对其渊源即该区域史前考古学文化面貌(也称早蜀或先蜀文化)的认识和探索也成为了四川考古学研究的重要课题。苏老的论断已经得到证实。
麦坪遗址内,有平面呈圆形、长方形或近方形的房屋基址,有用木头和杂草修成的栅栏的墙脚遗存,房屋内甚至还有圆形的做饭用的土灶,设计相当合理。多数房址是单间,也有现代所谓的“套二”、“套三”的组合,且房门朝向一致,成街道状分布,在川内是首次发现,在全国也十分罕见,专家认为这是最早的街道雏形。
麦坪遗址内还有成片的烧制陶器的作坊区,相当于现在的高新工业区。盛装食物和水的陶罐、陶钵、圈足器、平底器,以及饮食用的尖底杯,都从作坊里面的工匠们手里产出。
已经清理的商周墓葬排列有序,均为西北朝向。墓葬里面还放着似乎是巴蜀样式的青铜柳叶剑,使得这里的文明程度一下子进入了时光隧道。另在探区以西初步钻探,可能还分布有一定数量墓葬。
生活区、墓葬区、作坊区分类明确,证明当时的麦坪已经有了“城市规划”的概念。这些考古中的重大发现也让这里一度成为所谓的“史前特大中心城市”。
而研究古代巴蜀文化多年的学者段渝却相当不认可这种论断。一如成都平原出现的宝墩、双河等史前城址。麦坪出土器物等级、遗址规模、内部分工等均超越了史前依靠血缘来维持的氏族血亲关系聚落。但是相比于更高级别的史前城市,从经典定义上比较,麦坪虽然出现了一些城市的要素,但是整体而言无法达到史前城市所要求的程度。“
从目前揭示出来的现象来看,对这里更加准确的称谓是聚落或大型聚落,充其量也只是一个酋邦。”段渝说。
酋邦与城市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讲,酋邦是城市的前身,二者的界限并不是那么的清晰明确。但不管怎么说,麦坪遗址所表现的文化,尤其是史前遗址的发现,在四川乃至整个横断山区的史前考古中首屈一指,为四川开展史前聚落考古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本刊来自《看历史》2010年11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