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 谈谈怎样读书
首先谈读什么书。
中国的书是很多的,光古书浩如烟海,一辈子也读不完,所以读书要有选择。清末张之洞写了一本书叫《书目答问》,是为他的学生写的,他的学生等于我们现在的研究生。他说写这本书有三个目的:第一个目的是给这些学生指出一个门径,从何入手;第二个目的是要他们选择良莠,即好不好,好的书才念,不好的书不念;第三个目的是分门别类,再加些注解,以帮学生念书。从《书目答问》看,读书就有个选择的问题,好书才读,不好的就不用读。他开的书单子是很长的,我们今天要求大家把他提到的书都读过也不可能,今天读书恐怕要比《书目答问》提出的书少得多。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因此,选择书很重要。不加选择,如果读的是一本没有用处的书,或者是一本坏书,那就是浪费时间。不只是浪费时间,有时还接受些错误的东西。
到底读什么不读什么?这要根据各人的专业来定。如对搞汉语史的来说,倘若一本书是专门研究“六书”的,或者专门研究什么叫“转注”的,像这样的书就不必去读,因为对研究汉语史没什么帮助。而像《说文段注》、《马氏文通》这样的书就不可不读了。因为《马氏文通》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语法书,而读了《说文段注》,对《说文解字》就容易理解多了,这对研究汉语史很有帮助。读书要有选择,这是第一点,可以叫去粗取精。
第二点叫由博返约。对于由博返约,现在大家不很注意,所以要讲一讲。我们研究一门学问,不能说限定在那一门学问里的书我才念,别的书我不念。你如果不读别的书,只陷在你搞的那一门的书里边,这是很不足取的,一定念不好,因为你的知识面太窄了,碰到别的问题你就不懂了。过去有个坏习惯,研究生只是选个题目,这题目也相当大,但只写论文了,别的书都没念,将来做学问就有很大的局限性。如果来做老师,那就更不好了。搞汉语史的,除了关于汉语史的一些书要读,还有很多别的书也要读,首先是历史,其次是文学。多啦,还是应该从博到专,即所谓由博返约。
第三点,要厚今薄古。这是什么意思呢?因为前人的书,如果有好的,现代人已经研究,并加以总结和发挥了。我们念今人的书,古人的书也包括在里边了。如果这书质量不高,没什么价值,那就大可不念。《书目答问》中就提到过这一点,张之洞说,他选的大多是清朝的书,有些古书,也是清朝人整理并加注解的,比如经书,十三经,也是经清朝人整理并加注解的。从前,好的书经清朝人整理就行了,不好的书,清朝人就不管它了。他的意思,也就是我上面说的哪个意思。他的话可适用于现在,并不需要把很多古书都读完,那也做不到。
其次谈怎样读书。
首先应当读书的序例,即序文和凡例。过去我们有个坏习惯,以为看正文就行了,序例可以不看。其实序例里有很多好东西。序常常讲到写书的纲领,目的。替别人作序的,还讲书的优点。凡例是作者认为应该注意的地方。这些都很好,我们却常常忽略。《说文段注》的序是在最后的,我建议你们念《说文段注》时应该把序提到前面来念。《说文序》,段玉裁也加了注,更应该念,《说文段注》有王念孙的序,很重要。主要讲《说文段注》之所以写得好,是因为作者讲究音韵,掌握了古音,能从音到义。王念孙的序把段注整部书的优点都讲了。再如《马氏文通》的序和凡例是很好的东西,序里有句话:“会集众字以成文,其道终不变。”序里讲了语法的稳定性,给语法下了定义。凡例说明了人们为什么要学语法,他为什么要写一本语法书。不单是《说文段注》和《马氏文通》这两部书,别的书也一样,看书必须十分注意序文和凡例。
其次,要摘要作笔记。现在人们喜欢在书的旁边圈点,表示重要。这个好,但是还不够,最好把重要的地方抄下来。这有什么好处呢?张之洞《书目答问》中有一句话很重要,他说:“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一本书什么地方重要,什么地方不重要,你看不出来,那就劳而无功。现在有些人念书能把有用的东西吸收进去,有的人并没有吸收进去,看是看了,却都忘了。为什么?因为他就知道看,不知道什么地方是好的,什么地方是最重要的,精采的,这个书就白念了。这些人就知道死记硬背,背得很多,背下来有没有用处呢?有些人并不死记硬背,有些地方甚至马马虎虎就看过去了,但念到重要的地方他就一点不放过,把它记下来。所以读书要摘要作笔记。
第三点,应当考虑着作眉批,在书的天头加自己的评论。看一本书,如果自己一点意见都没有,可以说你没有好好看,你好好看,总会有些意见的。所以最好在书眉,又叫天头,即书上边空的地方作些眉批。试试看,我觉得这本书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不合适,都可以加上评论。从前我念过的那本《马氏文通》,上边都写有眉批,那时我才26岁,也是在清华当研究生。我在某一点上不同意书里的意见,有我自己的看法,就都写在上边了。今天拿来看,有些批的是对的,有些批错了,但没关系,因为这经过了自己的考虑。批人家,自己就得用一番心思,这样,对那本书的印象就特别深。自己做眉批,可以帮你读书,把书的内容人吸收进去。也可用另外的办法,把记笔记和写书评结合在一起,把书评写在笔记里边,这样很方便。准备一个笔记本,一方面把书里重要的地方记下来;另一方面,也把自己对书里的某些讲法的不同意见记下来。
另外,要写读书报告。如果你作了笔记,又作了眉批,读书报告就很好写了。最近看了一篇文章,一篇很好的读书报告,就是赵振铎的《读<广雅疏证>》,可以向他学习。《广雅疏证》没有凡例,他给它定了凡例,《疏证》是怎么写的,有什么优点,他都讲到了。像这样写个读书报告就很好,好的读书报告简直就是一篇好的学术论文。
(摘自《语文教学之友》1981年第1期同名论文,原文七千余字)
作者简介:王力(1900~1986),字了一,广西博白县人。中国语言学家、教育家、翻译家、散文家、诗人,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1926年考进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1927年赴法国巴黎大学留学;1954年调北京大学任教授;1956年被聘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一直从事语言科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为发展中国语言科学、培养语言学专门人才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在语言学方面的专著有40多种,论文近200篇,共约1000万余字,内容几乎涉及语言学各个领域,有许多且具有开创性。其代表作有《中国音韵学》、《中国现代语法》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