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早晨 | 张国领专栏

北京的早晨

张国领

居家迁到北京之后,我一直留心观察北京的早晨,一是想弄清她与我老家白峪村的早晨有哪些不同之处,其次是想知道她的早晨是否比乡村的早晨来得更早些?这不同很快便找到了,如山村的早晨是湿润的,草尖挂满露珠,北京的早晨是狂燥的,到处是争先恐后的脚步;山村的早晨是宁静的,炊烟枭枭,蔚岚笼罩,北京的早晨是喧嚣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可二十几年来,令我不解的是,始终没有发现北京的早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在山村不是问题的问题,对我一直是个困扰。

我的家是中原大地上的一个普通山村,那里夜晚与早晨的界限是极其分明的,按老人们传下来的俗话:鸡叫三遍天渐明。按自然的规律,对面的大刘山顶只要褪去了黑黝黝的幕幔,早晨也就拉开了窗帘。再不然你就听听百鸟的歌唱,天一亮就有各种鸟儿在枝头上下跳动,边跳边扯开嗓子或婉转,或直白,或深情,或高调地以自然之音伴奏满山遍野的花香。

这些早晨开始或到来的标志,在北京是见不到的。首先是北京没有鸡叫,“雄鸡一唱天下白”的诗句,是诗人在山村写出来的,在北京永远得不到验证。因为北京没有雄鸡,甚至没有母鸡,只有日夜不停地高速运转的马达声,只有拥堵的马路上汽车喇叭的啼鸣声。北京也没有鸟鸣,偶尔有乌鸦急促不安的叫声从头顶划过,很快也被远或近的噪声所淹没,没人再去顾及那声音是否吉祥。

晨曦是早晨的重要标志,我却不知道北京的晨曦在哪里,大街小巷整晚上灯火辉煌,虽然不能等同于白昼,可你要在北京之夜看到星星,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每一盏亮着的灯都比星星明亮。一次为了看到久违的星星,我专门在香山之顶坐至深夜,星星倒是看到了,可那仍不是山村的星。山村的星像大大的银钉,钉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闪发光,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它能把山间小路照得亮亮堂堂。晚上像白天一样的北京,谁能分出哪是晨曦哪是灯光?

在山村的早晨走路,一不小心露珠就打湿了鞋帮,因为小草上都是珍珠似的晨露。在北京倒是有洒水车在黎明前驶过大街,但瞬间水迹便被车轮抹去,看到的只有微尘荡漾。无数脚步匆匆而过,向东的向西的向南的向北的,冷漠的脸庞,专注的眼神,每个人对所有擦肩而过的人都视而不见,除了能踩着别人的脚和鞋是永远不用担心踩到晨露的,除了偶尔赶上下雨,你永远不会湿了鞋帮。

为了弄清北京的早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多次专门来到天安门广场,这里有太阳每天升起的准确时间表,国旗是从这里和太阳一起升起来的,这应该是北京的早晨开始的时间吧?可通过观察我也否定了这个答案,广场的时间是太阳的时间,是升旗的时间,与北京的早晨无关。因为北京的早晨是没有具体时间的。

北京的早晨好比一场战争,每个人都在与时间赛跑,每辆车都在与马路较劲,每条路都在承受巨大的压力,每个家庭都在发起一次冲锋。孩子忙着上学,大人忙着上班,老人忙着锻炼,他们都是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开始起床,从各方面武装自己,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家门,冲出家门就是冲进了一个混乱的大舞台,在这个舞台上,展、转、腾、挪、闪、跃、跳、躲,十八般招式皆用上,目的是在太阳升起前从家赶到另一个目的地。

北京的太阳比其它地方的太阳升起要早些,但无论升起得多么早,比起生活在北京的人们,总是要晚半拍。一年四季,太阳出来的有早有晚,不管春夏秋冬,人们都走在太阳前面。看到北京人如此卖力地往前赶,太阳也有害羞的时候,有时干脆躲进云层不出来了。即使是这样,人们照旧天不亮就冲出家门。

北京的第一缕晨光射向天空的当儿,最早迎接她的不是北京人,那时北京人早已在办公室或教室或工作的任何场所忙碌着了,他们关注当天的日程安排,关注手头工作的进展,关注老板的脸色,关注股市的升降或考试的分数,惟独不关注晨光。所以迎接朝阳的是老人手中的那只风筝,是北京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是直刺蓝天的中央电视塔。你如果询问北京人朝阳是什么颜色的,晨曦是什么光亮的,启明星是怎么闪烁的,晨鸟是怎么鸣叫的,朝露是不是透明的?十有八九是答不上来的,有人答上来了,你也别以为他真的见过,他们也大多是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因为这些对于今天的北京人是那样陌生,陌生得就像他们心中的山泉、野花、小溪流一样,画中见过,电视中见过,传说中听过,生活中却从来没有在北京看到过。

北京是首都,是大都市,是高速运转的机器,维持这台机器运转的是人,但人在这台机器面前是如此渺小,只能跟随机器的速度飞速旋转,因为每个人生命的大部分早已不属于他自己。

在北京生活久了,我发现北京的早晨不是从天亮开始的,也不是从太阳升起开始的,而是从人们感到不能承受之重的压力时开始的,在没有白天黑夜之分的北京,自然的早晨虽依然存在,但人们心中的早晨才是一天的真正开始啊。

作者简介

河南禹州神垕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武警大校警衔。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等11部,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等2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二等奖、“2009中国散文排榜”第六名、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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