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老茹:天坟

天坟
老茹

心被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撞了一下,不轻不重地,脑袋里面紧跟着通了电似的,不强不弱的,仰起头来就往天上看,看见了坟墓,半空中的山顶上,半圆的坟顶,方正的坟墙,又小又黑的窗洞,如果是平顶的话,就像是缩小了的当地人住的房子。那是建在天上的死人的房子。事后觉得挺怪,进了那户人家的院子,只扫了一眼向我们走来的主人,嘴上就咦的一声举头望山顶,像是静悄悄的坟墓用什么神秘的办法提示了我。主人一声招呼,我不得不低下头来,轮到我与主人握手了,这才看清了主人的模样。

活人的大房子紧靠着山,直上直下的山墙简直就是老天很早很早就给这家砌好的超高的后院院墙。顶上圆顶坟房旁边还有三座矮一些小一些不带圆顶的坟。离这几座坟不远不近的山顶上,还有几处坟群,山就成了坟山,坟就成了天坟。

死了的和活着的亲人高低邻居。上面的,死心塌地睡着,把自己还给了老天;下面的,尽心尽力地活着,把自己借给了自己。上面的,用什么都能看见的天眼看着下面,得到了下面想要的长生不老;下面的,用什么都能看得清的心眼看着上面,时不时地到上面去和死照个面,握握手,说说话,因为,他们很明白,下面的,不过是在天坟下暂时地活着,很快就会到上面去报到。死是生的头上怎么也摘不掉的帽子。

塔吉克人每天都要面对尖着脑袋的山,却偏偏是男女老少都戴平顶帽,把“平原”顶在头上。世界上最平的东西就在塔吉克人的头上,也供在他们的心里。其实,塔吉克人是生活在平地上的人,山里的平地,“帕米尔”也有高原平地的意思。高原和平原都是“原”,又宽又平的地。不少塔吉克人其实离山挺远,看着近,走起来是人走山也走,人远山也远。住在山脚下的,是背靠着山望着远山。高原上山山水水起起落落高高低低的,老天总是要划出那么一块平地。有的看着是座山,到了跟前是大坡,到了上面又是一大块平地。塔吉克人的坟墓在平地上,坟墓跟着人家走,人住在哪里,坟墓就建在哪里。有山村就有坟墓,有坟墓就有山村,村人就住在坟墓的周围,坟墓就建在人家的周围,有的干脆就是前房后墓。村子在墓地里,墓地在村子里。塔吉克人的坟墓是家坟,汉人的不是跟着田地走就是跟着风水先生走,差不多就是野坟了。

我这个帕米尔常客是第一次见到坟山,天坟是第一次让我仰望坟墓。那座天造地设的山怎么就改天换地成了坟山呢?往三面看去,并不缺平地。问来问去问不出一二三,主人说不出什么,只是说爸爸的爸爸就这样了。县上的城市里的旁人和旁人的旁人也说不出四五六。只好自己想,自己猜。一上一下,和“前房后墓或前墓后房定律”还挨得上。或许是因为在山的脚背上盖了房子,爸爸的爸爸就让死了的亲人住在山顶高高在上。汉人说,死者为大,爸爸的爸爸或许会说,死者为上。上面的死随时都可能下来把人的魂带到天上去,就让死了的亲人的身子也上去吧。或许就是当年的当年爸爸的爸爸望了眼山顶就做出了决定,海有海葬,山就可以有山葬,没什么秘密,没那么复杂。山在那里坟在上,山在那里,坟就上去了。可还是得绕回来,这家和别人家也太不一样了,还是有什么原因的。山不言,坟不语,沉默是天言地语。

看到天坟的那天,是塔吉克人迎春的肖贡巴哈尔节的“初一”。大拜年,原本一声不吭稳稳当当的山都好像动起来了,大山的儿孙全出动了,一伙一伙,一群一群,挨家挨户地拜,完全不像平时看到的山高人矮地广人稀那样的空荡荡静悄悄。不长草的高山一下子在下面长满了人,藏了一年,憋了一年,就一下子雨后“蘑菇”了。苏里塔江老汉在家迎了一群送一帮,说不完的话,行不完的礼,喝不完的茶,吃不完的肉,送不完的馕。我想问问天坟的事,总也找不到机会。

住在山顶上的死人过不了年了,也拜不了年了。我望着天坟总觉得天坟在想着什么,看着下面走来走去的很快就会老很快就会上去的人。

安静了点,苏里塔江和一群客人站在院子里唱歌一样说话,声调像一些西方原声影视里的,这是一群被高原太阳晒黑了的白种人。我走过去手指山顶说,麻扎(墓地)?!麻扎是维吾尔语,塔吉克人大都会维吾尔语。苏里塔江身边一个大眼中年人使劲点头使劲嗯嗯。苏里塔江抓住我的胳膊,带我走出院子,指着高处的几个地方用别扭的汉语说,爸爸的爸爸,爸爸,妈妈,姐姐,哥哥。天坟是苏里塔江家族的。

文化馆的舵立坤告诉我,苏里塔江是阿訇,专门主持葬礼的,是自治区级也就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送人上路的,很隆重的最后一送。

我们的车经过一个叫巴扎达西的村子。巴扎,集市;麻扎,墓地。巴扎和麻扎,都是“扎”,一个活人聚集的地方,一个死人群居的地方。造这两个词的时候,一定是经过生死关系的考量,定位在“扎”上。不是在巴扎上,就是在麻扎里。活着,就在巴扎上逛,死了,就在麻扎里睡。

身子睡在麻扎,魂到山上去了。没有山的地方,魂就在空中,魂的下面是看不见的山,死堆成的山。山一直就在那里威严,不管你怎样,睁眼还是闭眼,山就在那里,不冷不热地看着你。看不看,说不说,山都在。塔吉克人开门见山,“死”在他们嘴里就是死,没有“百年”“过世”“羽化”这样的山路十八弯。不管过年不过年,吉利不吉利,随口就能吐出一座坟。

海边的何良怕酒,又是摇头又是摇手的。主人是肚子里有山有水的干部,学历经历都有,海边那座年轻的大城市里待了一年,一口流利的新疆汉语普通话。陕西“愣娃”刘对现说,普通话说得比我好。看何良推三阻四的,主人瞪着一双蓝眼睛说,你要是死了,死在我家了,我就按照塔吉克的方式给你送葬!这是最高的礼仪!我心一紧。一群还没有“羽化”的汉人一下子就安静了。就是有想法也没说法了,就是有说法也没办法了。还好,几个汉人表面上看都没啥大的反应,我心就松了。

翻译扎甫力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烤了给你吃。何良认他的二女儿做干女儿好多年了。心里装满了对女儿干爹的热情,房子里就装满了欢笑声。他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孩。何良就说,再生个男孩。扎甫力江说,我四十五岁了,要是再生一个,我死了娃娃才长大,不划算!不生了!

大大的院子,高高的院门,塔吉克老板的家。院门上面白生生一副盘羊头骨架。那是主人脸面,也是人眼。骨架眼洞上两个城市里不多见的玻璃灯泡,是装饰,也是灯。那骨架和山地随处可见的石头没什么两样,无知无觉,但曾经是按照天地设计的程序长成的。

仰望天坟的时候,在村子里的墓地或者说是在墓地里的村子转悠的时候,我觉得我看到了,醒悟了,明白了。对死的态度,有简单的,有复杂的。简单容易成神,复杂容易成鬼。我在低处,他们在高处,他们是山神。塔吉克人简单地活着,石头房子一群羊,老老少少一辈子。简单到人人都快成了哲人。死也简单,生也简单。命是老天给你的,借给你的。用老天的眼睛看死生。死生的排序就是死生。在我这边,生永远在死的前边,永远在死的上面,永远是生生死死生死相依什么的。用近视的肉眼看死生。把借来的命当成是自己的。总是躲着上面的死,自己骗自己。死在上,生在下;死是主角,生是配角。死在上面是天,生在下面是地。死一直在头顶上,生一直在脚底下。天盖着地,死罩着生。死的手里提着生,生的身上背着死。死才是天地本来的样子,遥望大如天的死,不得不说,生是天地的副产品,造物的时候一不留神给弄出来的。死是黑色的,天地的原色。太阳是暂时的,早晚要黑,发光的东西都是临时的。乌云遮不住太阳,但黑暗早晚要埋葬太阳,还天地本来的样子。光明是短暂的,黑暗是永恒的。(当然,天地的死也许是另一种生,大死大生,大生大死)。

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一座天坟,小小的地球也是一座天坟,宇宙是超大的天坟。

作者简介  

老茹 茹军风,男,长期从事广播电视新闻工作,现为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喀什市文联副主席、喀什市作家协会主席,其小说、散文、随笔、报告文学作品曾先后发表于《人民日报》、《散文选刊》《当代华文文学》《西部》《西部散文选刊》等报刊,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班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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