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混血词语
在车上,马上就到!
明明是在车上,却偏偏说是在马上。马都集体改行很多年了,马上就成宠物了,马上就骑到人的脖子上了,还马上马上的。马都不让上马路了,还马路马路的,“马路”早就该变“车路”,可就是不变。很多次我随口说出“马路”心里就别扭起来。词语一生下来就是块顽石,有的是化石宝贝。如今是“快时代”,也是“数字时代”,不会像从前说“马上就到”一样说“车上就到”了吧?!要是“马上就到”能与时俱进的“车上就到”,要是这么“车”下去“车”就多了,船员喊,“车上”就到,空姐喊,“车上”就到,厨师喊,“车上”就好,卫生间里喊,“车上”就完。说着玩呢。下面就不是说着玩了,但两个民族的词语在两边不想玩都得玩,比玩还玩,其中一个常玩的玩法是“词语通婚”,生下“混血词语”。
松古拉奇当然也玩,比起喀什噶尔城里,老的玩法多一些,新的也有,新的旧的都有地汉(农民)味道,就更好玩一些。维吾尔族话和汉族话结婚,生下的“混血词语”用新疆汉话里的俗语说,就是二转子话。维吾尔地汉(农民)和汉族“盲流”比学赶帮超,你赶过来我赶过去,挤成一堆,集体求婚,集体结婚,你放水,我灌水,就那么泡上了,赶上去的词语就泡成了二转子话。
干部食堂旁边是干部公寓,干部食堂挂着牌子,干部公寓也挂着牌子,上面都写着那四个大字又四个大字。维吾尔和汉族干部都把公寓里的房子宿舍,在他们嘴里就没有“公寓”这句话,从没听他们说过,倒是食堂和宿舍两句话让我想起小时候这是常听常说的,觉得好久没这么说没这么叫了。从维吾尔人嘴里出来食堂就变成稀汤了,宿舍就变成书协了。
干部公寓前,等着乡政府的人搬来桌子和床,乡政府机关一个维吾尔女干部和我们一起站着等。等是急人的怪物,能把很短的时间拉得很长,我们就问,女干部就笑吟吟地说:马上就!马上就!我脑袋顿了顿,但马上就明白了,在心里把那个“到”或“来”给补上了。她把半截子话当整句话,我和我们能把半句话听成一句话。她们和他们不知道“马上”是什么就往外捅,不知道那个“就”是什么就往外喷,不知道缺了一两样东西舌头就抡了起来。
那边缺东西,这边多“南北”。很多地汉(农民)把汉语的早晨说成“赶早庆”,多出的那个“赶”怎么赶也赶不走,一“赶”就是几十年。当年一群一群的“盲流”常说赶早晨,一伙一伙的地汉(农民)赶上来,就赶成了“赶早庆”。
维吾尔和汉人就这么在词语上你追我赶的。赶集被汉人赶成“赶巴扎”。清朝诗人肖雄把巴扎写成八杂尔,也的确是八方杂物集中到一块儿。维吾尔人赶巴扎也是一种玩,玩是喂馕,也有说喂狼的,有点吓人,玩的就是心跳。肖雄写成围浪,有点刺激,也有点后现代。赶巴扎赶出了几个维吾尔语外来词:斤,元,块。斤,早已成维吾尔语,称的意思,斤一下,就是称一下。说钱数,小数就说几块几十块,大数一般就论元了。
维吾尔人把结婚多年的女人叫阳刚,也有说阳哥的,林则徐在诗里写成秧歌。赶过来赶过去的,就有了句维吾尔语汉人之间通用的词:阳刚子。“子”是汉人搞上去的,维吾尔人照单接受,他们之间说话不带“子”,跟汉人说话是尾巴一伸,两边一起赶出个新词。有阳刚子就会有巴郎子,都是汉人的创造,多出个“子”,就多出个词,也是维汉之间通用。
汉人说话喜欢带子,汉人和维吾尔人就一起造了个上不了台面的词:窟窿子,女人下身。真不知道两边是哪年哪月又是怎么碰撞出来的!也有说皮和皮皮的,音转了个弯,就弯到这里了。还有个“黄段子”,学女人叫声:慢慢的!慢慢的···快快的!快快的······小时候戈壁滩上玩耍,就听放羊人或是打柴人说过,只是在我的经历中,这段子就有几十年了。
如果说维吾尔人吃的最多的是馕,做的最多的是礼拜,就可以说用的最多的一个词是“肖”。肖:就是!是的!就是这样的!可以说是三句话不离“肖”。别看就一个音,这可是一句话。在圣人安拉面前,每个人都是“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汉人自觉不自觉地跟着“肖”起来了:就是肖!直译过来两句话:就是就是!就是就是这样的!用维吾尔语的“就是”强调汉语的“就是”,也可以反过来说。维吾尔人还常说“白卡白卡”,和汉语“白白地干活”里的“白白”一个意思,两个白碰了个巧。也许是汉人觉得“白卡”比“白白”有劲,就拿过来了:现在没有白卡的事情!我白卡白卡挨你一顿骂吗?!白卡干了一年,拿了张白条!
当年那群“盲流”们能吃上一碗白白的干饭(米饭)就算是改善伙食了,也换了口味了,很少那么吃的地汉(农民)又赶了过来尝了鲜,干饭就成了钢盘。干饭在喀什噶尔早就成了词语化石,在松古拉奇也早就没人说了,可在地汉(农民)们这里还是钢盘,尽管他们不怎么喜欢吃,松松软软的米饭还是用比钢还硬的名子盘踞在地汉(农民)的嘴里。
干部食堂的大师傅瘦瘦的,颧骨突出。都说大师傅都是大胖子,这么瘦的大师傅可能很少。问他为什么,他指指自己的胃部说,阿哥来到(以前经常疼。他要是说偶哥挖地道,就是现在正疼)。他不爱笑,但爱开玩笑,开起玩笑来也不怎么笑。食堂的那个阿丫乐(女人)很爱笑,一张胖乎乎圆乎乎的脸,动不动就笑,笑得也太有力度了,差不多是天崩地裂的那种。
换了地方,又换了口味,我本来就大的饭量更大了,阿丫乐笑着看我,笑得脸快碎成块,说,甜得很吗?!我又是稍稍一顿,好久没听维吾尔人这么说了,在心里把“甜”给自己翻译成“香”,一两秒钟后,我连连点头。小时候,在农村和县城常听维吾尔人这么说,只要是吃的东西,他们都会“甜得很”。进了喀什噶尔城后就听得不多了。香甜不分,不是不分,很多地汉(农民)就不知道还有个“香”。
阿丫乐见了我又是说又是笑的。我玩笑地问她结婚了没有,她像吵架一样高声大气地说,两个娃娃!我说,你像没有结婚的阿丫乐,不像两个娃娃的妈妈。一脸严肃的大师傅说话了,听得我心一顿,一顿,又一顿。他说,她嘛!老汉丫头!我在心里把两个词换成另外两个词,把汉语翻译成汉语,老汉换成老,丫头换成女人,翻译过来就是:老女人。算是奇妙的组合:老汉和女孩,升级和换代。大师傅不光会做饭,还会用他不多的汉语造句,造得挺有创造性。这不是大师傅一个人的创造。根据我的经历,在农村维吾尔地汉(农民)中“老汉”是最普及的一句汉语,几乎是人人都会。说着说着“老汉”就老成了“老”,升级了,大到一辆老旧的汽车是“老汉”,小到一部破旧的手机也是“老汉”。
小时候我也这样造过句。文革时,大人小孩心里都烧起了火,爸爸是什么派,孩子就是什么派。我这小小“造反派”碰上个大大“保皇派”,对方是维吾尔。我高喊打倒谁谁谁,那人高喊拥护谁谁谁,几个回合后,我把对谁谁谁的仇恨转到了对方身上,喊:你的头(用维吾尔语),汪汪汪(狗叫),这样这样这样(做三次脚踩动作)。我的意思:你的头,是狗头,脚踩脚踩脚踩!对方愣在那里,我又喊一遍,又做一次。对方冲过来,我和同伴逃跑。很多年后,同伴还笑说这事。
大师傅绷着脸瞪着眼跟我开玩笑,抖他知道的汉族话。他说,我两天三天胖子一个打炮!胖子是房子,一个是一次。说出最后那两个字,他有点得意地看着我。我看他和阿丫乐在食堂里很默契,就说你们是好朋友。他靠近阿丫乐,使劲看看阿丫乐,很严肃地说,她嘛!大大的(胖),我嘛!小小的(瘦),不卖刀(不行)!
大师傅对我说,你嘛!太----好得很!很多维吾尔人和汉族人交谈时都要用“太”和“很”造句,太----好吃得很!太----辣得很!太----厉害得很!太----漂亮得很!那“太”字说得很重,拖得很长,最后那“很”字也是重音,不拖,干脆。我有时候跟维吾尔人聊天也有意无意地这么说话。
稀汤(食堂)里,饭桌上,几个维吾尔乡干部说说笑笑,他们都会汉语,现在开大会小会都不用翻译了。他们说得快,笑得紧,一会汉语,一会维吾尔语。不知怎么那个副乡长冒出一句话,狗改不了吃稀(屎),那个副书记翻译,狗改不了吃泡客(屎)。这么看来,又是稀的又是泡的,狗就是泡客。那个活物不是泡客?赶着吃,然后不紧不慢地泡在胃里,又泡在肠子里,就有了泡客。
后半夜起来出门尿水,听到鸡叫,觉得亲切,有点新鲜。鸡叫声,那也是天地泡出来的。听着鸡叫声起床也是一种造化。
本名茹军风,男,长期从事广播电视新闻工作,现为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喀什市文联副主席、喀什市作家协会主席,其小说、散文、随笔、报告文学作品曾先后发表于《人民日报》、《散文选刊》《当代华文文学》《西部》《西部散文选刊》等报刊,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班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