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陈伟一:最后一位庄稼汉
原创作者:陈伟一图文编辑:阿拉善文化艺术传媒
《最后一位庄稼汉》
1有那么一段日子,当提起钱继宗这个名字时,钱家庄的糙老爷们皱起的眉头,像是一块块不成形的印章。心软情长的女人们,眼泪水露珠儿似得在眼眶里滴溜溜打着转。就连庄西头的傻寡妇,也成天披散着头发,见人就嚷:“钱叫驴,钱叫驴,一不注意成了骟驴,钱叫驴,钱叫驴,一不小心成了烂泥。”谁编的顺口溜,谁也不知道,连傻寡妇自己也不知道。傻寡妇脑子瓷,别人打闲说说,她脱口就唱。正月十六的上午,大北风刮得像老鸹叫,从早上直叫到大中午。风扯碎了串门的念想,钱家庄的人们索性闭门关窗。女人蜷在热炕上,手里掐着亮黄柔软的麦辫,男人怀抱滚烫的火炉,慢腾腾炖着罐罐茶。那些平日里跃墙窜树的调皮孩子,也不敢出来野。门一开,冷风直钻裤裆。钱继宗天不亮就爬起了床,一上午盘腿偎在土炕上,屁股快要坐出老茧,心里面却压着块大石头。正月初四,六个女儿陆续回娘家拜年。临走时,钱继宗给她们早早安顿说:“十六都来,分北坡的地。”口吻是家长式的,不容违拗,女儿们诺诺答应。眼见十六过去大半天,女儿们还是没有音信。钱继宗心里闷闷不乐。钱继宗是钱家庄出了名的闲不住,脾气又犟,喜欢和老天爷对着干,庄里人都叫他钱叫驴。农忙时,地里的活一茬连一茬,钱继宗忙地没白天没黑夜,忙地脚下直倒跤,自不用说。农闲天放晴,钱继宗的身影往往伴随着如下场景:抡圆锄头挖田间地头的冰草,冰草爱串根,害庄稼;白雨过后,一锨一锨用土填地里的大窟窿,被洪水吹开的窟窿,有时候深不见底,得先从远处的小山沟搬来大石块垫上,然后埋上土和干冰草茎夯实,就像打地基;秋雨过后,地湿土潮,方铁锨的背在田埂上拍得啪啪响。钱继宗筑的土梗又高又牢,从地东头一直筑到地西头,远远望去,像是威武的城墙闪着明晃晃的光。干这些活,钱继宗可真是老把式,样样做在人前头,直叫庄里人艳羡。有一回,懒人钱二柱在山坡上赶着一对羊吃草,看见筑土埂时的钱继宗,正汗流浃背、深弓着腰,铁锨像一把永不停歇的机器拍地震天响,咋看咋像个苦役,便揪一根狗尾巴草一边呲牙一边说:“我的个大爸吆,后干了,你挣地屁打脚后跟哩,为的甚?”为得甚?钱继宗好像从来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婆娘也曾一遍一遍劝:“六个娃娃都懒得上心的薄地,你撅着屁股,为得甚?”钱继宗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地荒辱脸,地烂没脸,展妥妥的田地就是庄农人傲气的本钱。钱继宗和钱二柱一向不对路,便眉头一皱,厉声道:“割草的不能和放羊的比,去,去,去,去捣你的羊沟子去。”话恶,藏着厉害。钱二柱一听,脸带脖子红,像是吃了一碗干辣椒面,便恨势势扬起牛皮鞭,“啪”地一声,打在母羊一颤一颤的白臀。那只叫做“来钱”的老母羊像打了一针兴奋剂,“咩的一声”,直往前飞蹿。天下连阴雨,地里湿滑,搭不住脚,钱继宗也还是闲不住:他哼着小调背起手,踱步到驴圈,拿把自制的梳子给老叫驴梳毛,一边疏一边念叨:“奔头大,下将雨来咱不怕,他们家打着红油伞,咱们家的奔头盖住眼。”调调抑扬顿挫,洋溢着豪迈。他每次先从驴脖子往下疏,那些灰色的鬃毛倔强地竖着,像钢丝一样,昭示着叫驴的脾性。驴身上有伤疤,是被牛苍蝇叮的,有的结了痂,有的跟疮一样躺着浓,它们往往长在驴尾巴甩不着的地方。梳毛时会不小心触到那些伤疤,驴痛地四肢颤抖,像是触了电,驴皮一阵阵缩紧,仿佛疾风吹过水面漾起的波纹。钱继宗心疼的赶忙用手轻轻抚摸,驴晃动几下耳朵,打两个响鼻,扭过头来在钱继宗的周身打量,那双眼睛水汪汪的,柔柔的扑闪着。每次梳完毛,钱继宗会在叫驴绷紧的屁股上轻轻拍上两巴掌,意思是说“老伙计,好好养膘,改天再来看你”,叫驴后腿刨地,嘴里不停地叫唤,像是在说:“老头,看我蹄子下面的粪,都结成板了,啥时候起?”钱继宗背着手迈出驴圈,只三两步,转身抬腿又走进小窑洞。小窑洞和驴圈仅一墙之隔,用方形的土基子箍成,外表涂着一层和着麦草节的泥皮。窑洞里堆着玉米杆、高粱杆、苜蓿杆碎成的驴草,还放着铡刀、老犁,长短的铁锨、撅头,背篼,竹筐等各式各样的农具。其实没啥当紧要拾掇的,犁铧擦得能照见人,铁锨闪着锋利的光,其它农具没生锈也没发霉,可钱继宗就是不放心,总觉着哪个物件害了病,摸摸这,揣揣那。有时候,他在驴草堆里拾起一两根细碎的鸡毛,或一两块小的不能再小的碎布片,捏手里,背着手走出窑洞,顺手扔进东墙角的木柴堆里。遇上下雪,大山里铺天盖地白茫茫一片,照得人眼发晕,脚打颤。庄间人有的打牌,有的喝酒下棋,钱继宗却总不安然。雪刚下开,纸薄的一层,还没在地面坐住,他赶忙拿秃头扫帚扫完头院扫二院,又下,又扫,一遍一遍。开春的雪片沾衣就湿,等扫完一看,身上湿地像淋了一场大白雨。雪下得摞成一堆一堆的小山堆,钱继宗先扔几木掀在头院的冬青、二院的松树与竹子根部的聚水坑里,又背上半人高、水缸粗的大背篼,将剩下的雪一背篼一背篼浇在村西头打谷场边几棵核桃树下。钱继宗总给小时的女儿们说:“雪水肥,白菜邦白。”女儿们不懂,总觉着雪里面藏着一种神秘的东西。果然,核桃树每年结出的果子大得赛鸡蛋。钱继宗像陀螺一样忙地打转时,总有几个懒汉翘脚远远地观望,他们挤眉弄眼,夹说带笑:“嘿,你照照,你照照,钱犟驴又挣得屁打脚后跟哩。”2今天的风着实凶动,黄风卷着沙土打得房顶的瓦片叮当响,田间地头被撕扯的灰麻麻一片。钱继宗没下炕,算是美美地撒了一回懒。晌午,风终于停了,外面变得异常安静。天空卸下灰黄厚实的罩子,露出灰蓝,云也变轻、变薄、变的丝丝缕缕,那光景就像孩子们从水里洇在纸上的黑蓝墨汁画。风一停,钱继宗赶忙溜下炕,随手拎上水烟瓶。走过头道门洞时,他将一把尖铁锨扛肩上,直奔二道院的敞门。钱继宗的腿罗圈的厉害,走路左摇右晃,个又矮,人又瘦,身上的棉袄、棉裤显得宽袍大袖得肥。穿过土矮墙中间的窄巷道,刚到庄间的大道过口,兀地从斜背后吹来一阵旋风,钱继宗差点被掀了个倒仰儿。一群小孩正在大道上耍,嘴里炫势势在嚷叫,一浪压着一浪。他们看见钱继宗戴顶狗肉色针线帽,扎个藏青色棉花裹肚,还险些跌绊子,像个耍杂技的小丑。钱二柱的小子领头扯开嗓子喊“钱大爷拾上银子喽,钱大爷拾上银子喽。”胆大点的也随上一起喊,胆小的张嘴没声,像哑巴。北风似筛子,喊声仿佛被过滤,显得清冷零碎,如同寒夜里的星星。他们一边喊一边搡着涌去,尾巴一样跟在钱继宗屁股后面起哄“钱大爷,钱大爷,大过年的,你到哪里去哩?”钱继宗只管朝前走,并未应声。往常,他总先哼一声,再说:“心疼的娃儿,我去地里刨饭吃哩”,或说:“我到沟里照瞎狗恋黑猫去哩。”话里有调皮,只有大人才听得出蹊跷。见钱继宗不吱声,那帮小孩一张张狗皮膏药似得,硬缠着问:“钱大爷,钱大爷,清清八早的,你到哪里去哩?”一边问,一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鬼眉皱眼捂嘴偷笑。钱继宗见他们不依不饶,猛地站住,兀地转过头,眼仁瞪地像老王家疯掉的大花狗,满脸凶势势吓得他们掉头就逃。钱二柱的小女儿吓地边跑边哭,慌乱中,还遗了一只红底黑碎花条绒暖棉布鞋。钱继宗气昂昂往前走,直走到大道的最东头,出了村,闪入一条长满蒿草的小道,向着北山上的庄稼地里一路爬去。望着钱继宗牛皮灯影一样晃动着的背影,钱二柱的小子恹恹地说:“钱大爷今天这大的脾气,像散饭吃撑了一样。”又转过头对他妹妹大声喝道:“后哭,先捡鞋去,你个稀怂货。”钱二柱的小子是个斗鸡眼,跟他爹,是遗传。小孩们像雨地里被木棍划开的积水,重新聚拢到一处平镜似的敞地里玩耍。远处传来两声炮仗声,他们赶忙探着脑袋四处张望,仿佛一只只警惕的小胡獴。敞地是一处土筑高台,离地两米高,悬楞楞挺在庄子东南边。敞地下面是一处矮墙围着的园子,种着北方常见的富士、红星苹果树和鸡大腿、雪梨树。站在敞地里向远处望去,青灰色的瓦房,土灰色的院墙,都掩在戳天的槐树、梧桐、椿树、柳树的背后,散落在半山腰里。土黄的麦草垛仿佛睡眠的大象,挨挨挤挤弓腰围在打谷场上;前川里是一条砂石大路,似一条白色大蟒蛇在山沟里盘来盘去,迈力地向外天挣扎。3往常,钱继宗去北面山坡的庄稼地,经过敞地时,一定要缓那么一阵子。他总是习惯性立起撅头,将光秃秃的尖下巴用双手的背托住,搭稳在撅头的柳木把上,然后半弓着腰给庄间人讲古。上了年纪的人身体瓤薄,后背抵住墙根,年轻人或站或就。他们要么一字排开,要么围成半圈,和钱继宗面照面。女人们手里总有活。千层底的麻线扯的丝啦啦响,黄亮细长的麦杆儿在巧手里跳着华尔兹。男人有的抽烟,有的双手抱胸或插裤兜,神态各异。钱继宗没念过书,不识字,不爱看电视,就爱听收音机。收音机是过七十大寿时小女儿送给他的寿礼,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钱继宗有点耳背,收音机老旧,信号时好时坏,有时滋啦滋啦响。他将它举到耳根前,屏气凝神,拍手鼓一样双手轻轻一拍,收音机果然清亮了许多。钱继宗喜欢盘起腿,端坐在炕沿边,一边端着茶盅嘬起嘴,一边晃动瘦小的脑袋听收音机,眼睛却总是半眯着,像在打瞌睡。钱继宗讲古,大到天地玄黄,小到公鸡踩蛋,全靠这个巴掌大、油光黑亮的宝贝。钱继宗唾沫飞星,对敞地里的邻人说今讲古时,总有几个小孩鼻子出溜,蹲在敞地边玩耍,手里要么玩着土坷垃,要么拿石子或树枝在地上涂画。他们看似瞎眉皱眼、漫不经心,其实耳朵伸的老长,在偷听。远处传来叫喊声,是他们的家长站在门口催吃饭,声音响亮,拖着长长的尾巴,调调婉转悠扬,好似在唱秦腔。小孩有时扭过头、伸长脖子往家门方向望,眼神淡淡,充满厌烦,屁股却不挪半寸,像长在地上。有的时候,他们装作没听见,连头也懒得回。好像钱继宗的讲古是清炒土豆丝、是虎皮辣子、是胡麻油拌萝卜丝,是顶好的下饭菜,有了这道菜,家里寡白的苦菊酸面才能咝咝喉喉多吃两碗。直到家长走到眼跟前,一两声喝喊,或飞起一脚,他们才恨势势猛拍屁股,带着飘扬的尘土恹恹地离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回头望。钱继宗堂兄牙齿脱光,老微张着嘴,像一口朝天的黑窟窿,喜欢拎着马扎追太阳。倘若听钱继宗讲古,哪怕天上下刀子,地上滚火球,他却从不挪窝。堂兄望着钱继宗那张嘴,就像望着旋转的爆米花机,直眼羡的咸水掉下二尺长,像水帘洞的瀑布。钱二柱的女人爱浪。有一回,她趁到庄间借盐的功夫,凑到敞地边听墙根入了迷,迟回家两步,结果差点糊了锅,被懒人钱二柱逮住一顿骂。钱二柱媳妇一边铲烧焦的锅底,一边嘴里抱怨“都怪死老汉那张嘴,都怪钱叫驴那张好嘴。”钱二柱眼睛一瞪,厉声喝道:“人家腿是罗圈腿,你还巴望人家再长个罗圈嘴。”然后又一顿骂。4钱继宗今天似乎有点古怪。经过敞地时,瞥都没往里面瞥上一眼,一幅冷眼吊在皱巴巴的脸上。昨日,钱家庄刚耍完社火,散漫的人心,像是蜷缩在太阳底下伸腰的懒猫。钱继宗总觉得庄里透着一股子不带劲,哪里不带劲,又说不准。这让他怀念起钱家庄以往的美好光景来。那时候,一到正月十五六,麻利的响动像是麻雀煽动着的翅膀,在钱家庄的街头巷尾与田间地头扑棱棱飞窜。麦苗探着黄黄、尖尖的脑袋,小心翼翼撑开一层襁褓似得薄雪,胆怯地把脖子伸向外面。地刚开始解冻,男人就挑上粪,一个个相互呛着嘴,赛着往地里赶。娃娃们的瞌睡还未醒,女人的馍馍刚烙出锅,一个盛满十几担粪的坑就停停当当落了地。男人们干完活,带着满身的粪土味走进家门,女人一边柔柔地念叨,一边又忙不迭端盆热水伺候男人擦脸洗手。此时,炉火已烧得很旺,炉膛里扯着呼噜噜响,伸出房檐的烟筒口冒着淡蓝色的烟,冰糖、油饼、罐罐茶早已备齐在炕桌上。男人在脱换衣服的当儿,有时兴起,光膀逮住自己的女人,搂她们在滚烫的怀里,将身上的泥土味蹭遍女人一身。女人眼睛瞪着能夹死个人,嘴角里却翘着笑。那时候的春天,仿佛一匹汗流浃背的马,欢快的奔跑在钱家庄的炕沿、田埂与野地。而眼下,钱继宗在庄子里一点也看不见弄春的影子。那种拨弄泥土,大动干戈,吆喝春天的声响像是早已被三九寒冬的北风冻成了渣。钱继宗顺着山路来到自家那块地边。这条路虽然绕着山走,却显宽显平,能过一辆农用架子车。钱继宗几十年前用撅头和尖锹硬是从山坳里凿出一条路来。不过,这比起他在荒坡上刨开那块地所花费的力气要少了许多。钱继宗手扶着尖铁锨,望着自家那块熟悉的田地,眼神迷离的像一只老鼹鼠。这块坡地从高处看,像是一只大麻鞋,踩在钱家庄北坡的半山腰。北面高、陡,紧挨着山,其余三面低、缓,邻着断崖。崖下面是一条深沟,宽约九丈九,深似三丈三。夏秋之交,北山泛出的洪水卷着黄泥砂,仿佛冲出囚笼的野兽,从这条沟咆哮着汇入平川里的大河沟,继而一路冲刷,拐过几个大弯又汇入邻县的另一条大河。这块地很广,足足三垧十二亩。地里不种别的,只种小麦和洋芋。今年种小麦,来年就种洋芋。钱继宗今年打算在地里种洋芋,还未到种植季节,地正晾着肥硕的胸膛。钱继宗老在敞地里讲:“地就像是稀怂婆娘,得缓着点用,使得劲大了,就用求坏了。”钱继宗在地里刨了两条一尺宽的水渠,水渠横躺着,从地西头一直躺到地东头。缓坡处拦有水凼,年复一年,渠里涨出的流水在凼里渐渐漫出一片肥沃的小平原。钱继宗像伺候婆娘伺候着地。松土翻地,施肥上粪,除草打土坷垃,该有的农作工序一道也未曾欠下。地也没让钱继宗失望,长出的麦穗大的像铜锤,挖出的洋芋高的堆成了山。地边的土梗最惹眼,两米高,从西绕到东,像是一圈结实明亮的铝合金包边。这几年,庄里人出资请来推土机,庄子近旁高处的地皮被一层一层扒掉,又一层一层补在低矮处。丑陋的坡地变成了四方四正的豆腐块。田埂也变得笔直,仿佛毛笔写就的横与竖。地变平了,人们的心却起了疙瘩。年轻人演完社火就往外天跑。他们觉得城里的洋灰板再硬,也硬不过荒地里的石头。靠天吃饭的日子他们实在不想熬。老天发发善心,就有馒头吃。老天脸一阴,只能喝西北风。钱二柱总在庄里瞎咧咧:“城里人管馒头不叫馒头,叫金银馒头,又酥又软,又香又甜,城里的洗堂都比咱庄的涝坝大,还有大姑娘笑脸伺候,捏脚搓背,一点都不臊。”说得钱家庄的后生眼发绿,嘴发斜,魂也被钱二柱说丢了,成天想着要进城。眼下,那些梯田地正被一层将化未化的薄雪覆盖,小麦苗还未睡醒。而那些不远不近,介于梯田地与黄土高山之间的地段,被低矮枯瘦的枣树、杏树、核桃树,散兵似得占领。树杆有的皮开肉绽,仿佛弥合不了的伤疤。细细的枝桠上垂着干瘪的黑果,正在风中无望地哆嗦。满地是枯黄的杂草,它们在地里相互怂恿串联,仿佛势不可挡的熊熊烈火。高山陡坡上的地大都荒着,土梗已经破败,地里坑坑洼洼,肥硕的蒿草伙同密匝匝的冰草,排兵布阵似得疯长。收音机里说:人在极寒之地将死时,会产生一种幻觉,被这种幻觉所指引指,将死之人欢快又顺从地脱光所有衣裳,将自己赤条条暴露与天地,最终在脸上留存一抹微笑。收音机里这样报道时,男播音员的声音深沉笃定,散发着沧桑与悲悯的气息。钱继宗还是将信将疑地自言自语:“怕是哄鬼着了吧”。毕竟,置身于海拔两千米左右、最冷时节零下十五六度的钱家庄,钱继宗根本无法体会,也无法想象那抹神秘的近乎诡异的微笑。眼下的钱家庄宛若敌人攻城拔寨途中最后的一座堡垒,始于它周遭的荒芜已将它团团围困,无法呼吸。钱继宗觉得,迟早有那么一天,整个钱家庄如同收音机里所说,终要定格于最后一抹微笑。钱继宗轻轻叹出一口雾气,然后放平铁锨,蛤蟆一样蹲在铁锨把上。他将干瘦地只剩骨头的屁股压下去时,不知是铁锨与地,还是屁股与铁锨之间发出“吱吱”一阵响,像是某种东西断裂之前最后的祈祷与哀嚎。5大女儿改儿,年前刚当奶奶,估计要伺候大儿媳坐月子,如果她不能来,总得打发个人来吧,哪怕是打发成天耍钱的小儿子来也成哩;二女儿唤儿,唤儿保准来,前日听人说,正月十五演社火,瞅见她拿把扇子扭秧歌,五十的人啦,竟然还站在队伍的头里;三女儿,咦,三女儿来儿爱浪街,今日十里铺逢集,她说不定吃碗凉粉下油饼,擦天黑就到;四女儿改弟最乖顺,虽说寻下的男人不成器,成天把酒当饭吃,可怜的改弟出门撅头,进门灶头,大活小活都是她的,但她家地少,保准会来;五女儿招娣是耍家,家里有辆摩托车,“突突突”翻山就到;小女儿亚男是个钱耙耙,嚷着开春要跟男人去城里打零工,不过初四她满口答应过,十六横竖要来的。钱继宗掰着指头心里盘算,眼睛变得清亮起来。他拾起身往地里走去。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地被尖铁锨拉了五道不规则的口子,分成了六块不规则的蛋糕。水烟瓶一次又一次响起“咕嘟咕嘟”声,钱继宗的眼睛始终死死盯着庄子下面那条飘带般的山路。一下午,他都在等女儿们出现,等着他们像小时候一样来这块地里。天马上要黑了,女儿们还是没有来。她们或许正在往来赶,或许已走到半道,又有急事折回去了也说不定。但是,有什么事能比分这块地更当紧。这可是块好地呀。钱继宗在心里犯嘀咕。钱家庄的上空飘起几股炊烟,叫驴吼吼的叫声奔放嘹亮,响彻山谷,狗叫声断断续续。一阵熟悉的呼唤在钱家庄的上空响起,是钱继宗的女人喊他回家吃饭。钱继宗蠕动喉咙,答应了一声,声音却很轻,仿佛烛火在空气中微微颤抖,连他自己也恐怕也没听见。钱继宗将铁锨从屁股下面缓缓抽出,锹把向上立在地上,一只手扶着想要直起身,试了好几下才勉强站起来,动作慢的像头负重的老牛。他挣扎着将一张弯曲的老弓用力张开始时,耳边传来好一阵“吧吧”的声响。钱继宗一辈子听过许多美妙的声音:雪落青松,竹子拔节,麦苗抽穗,镰刀拂过麦茬,犁铧过大地,甚至女人情不自禁的声唤。唯独这次他听得最为真实,最为不同。那是将骨缝扒开的声音,就像太阳照在西屋里那口棺材板上时发出的声音,这两种声音仿佛来自同一个地方。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钱继宗才沿着小路颤颤巍巍往回走。一只兔子突然从坡上的蒿草里窜出来。钱继宗差点把它当成一匹小马驹。钱继宗从山坡滚落时,谁也没有看见,除了那条后退跛着的野白兔。当时,它的眼睛瞪得比平常大了许多倍,仿佛看见一个巨型土豆从山坡上滚落,只听见“窟嗵”一声,那个土豆就不见了。野兔或许从没有见过这阵仗,呆呆的发了一阵怵,然后跛着腿离开了。6正月十六的晚上,钱继宗的记忆完全空白,梦境却异常丰富。梦里首先出现的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端坐在他家的炕角,上身穿着一件粉红色开襟短袖薄衫,下身光溜溜一对大白腿并着,腿根处掩着红丝绸被面,上面好像有一对鸳鸯在戏水。他挣扎着想要看清楚女人的眼睛,她的眼睛却被一对飘在空中的红烛火的火苗遮挡。他想张嘴吹灭蜡烛,使了好大的劲也不能如愿,烛火反倒更旺。钱继宗心口一阵急,他喊了一声。他分明感觉到,那声喊叫大的足以充满房间的任何角落,大的甚至要把自己的身体悬空拎起,却没有任何回声。于是,他试着想要爬起,胳膊却像纸片般无力,身子很沉,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索性,他就躺在原地,安然地望向那个陌生的女人。她对他的挣扎与惶恐无动于衷,反而在那里笑。女人盈盈地笑时,牙齿似两排珍珠白玉米,闪着饱满诱人的光。她的笑声开始很柔,仿佛桶里温润的洗澡水漫过人的大腿根儿。笑声疯起来时,薄衫里有东西在忽闪,像是低垂在树梢头的水蜜桃迎风打着颤。钱继宗猛然感到自己像是还了魂的后生,一阵急火燎头,甩掉马卦儿就去掀女人的襟。女人不躲也不闪,只把身子一挺,似乎有东西捉在了钱继宗的手心里,像是铜钹儿一样硬,又像是棉花一样软。钱继宗听见了自己嘴里地声唤和女人大喘着的粗气。那些声音仿佛是来自近旁又仿佛来自遥远的虚空。钱继宗被驱逐出梦境时,女人突然龇牙咧嘴,犹如一个凶煞朝他怒喊:“钱继宗,你个软怂,钱继宗,你他妈就是个软怂。”声音好大,像绑在村口老槐树上的一对高音喇叭,震得钱继宗耳膜发烫,脑仁嗡嗡响。渐渐地,钱继宗的耳朵里陆续灌进一些熟悉的声音:棉布门帘厚厚的下摆拍打门槛的声音;风打着旋灌进门帘发出的呜呜声;窗棂缝挤进来的秦腔声;溢出壶嘴的开水在红堂堂的炉盖上打滚的声音;人们的低语声.....这些声音刀似的扎着钱继宗的听觉神经。钱继宗睁开眼睛时,已是正月十七的早上。从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变成了缕缕光束,跳动着穿过土炕上方缭绕的青烟,端照在他脸上。他的脸看上去灰白悔暗,像是一张铺满褶皱的旧纸。初春的阳光虽不耀眼,但钱继宗似乎难以适应,他只是将眼皮微微颤动几下,复又合上。他想要再次睁开眼时,只觉得眼皮重的像石板,身子轻的像随风飞舞的柳絮。钱继宗索性侧过脸去,麻麻糊糊看见炕沿边簇着黑乎乎、晃动的斑点。慢慢的,钱继宗感到仿佛从身体的某个角落亮起了一盏灯,他的眼睛跟着明亮起来。那些黑色的斑点轮廓也渐渐清晰。十来个刺毛扎鬼的脑袋正眼睛齐刷刷盯着自己。他听见有人在喊:“大大醒啦,大大醒啦。”钱继宗分辨得出,那是女儿们的声音。声音刚落,人堆里被猛然豁开一道缝,一个女人挤出来,腰身微弓,头发花白。女人脚步轻飘,像踩着棉花,粗糙的双手掬着个洁白搪瓷大碗,碗上冒着升腾的白气。钱继宗闻见一股熟悉的味儿鱼一样游进鼻孔,在他干涸的胃床上“汩汩”地冒起了泡。他蠕动喉结,探出舌尖舔了舔干裂发白的嘴唇。女人在床沿偎稳屁股,用右手掐起白瓷调羹儿,舀了小半勺泛着油花的浆水,然后低下头用嘴吹送着挤进钱继宗嘴缝里。钱继宗感到一股暖暖的、略带酸味的液体渗进牙缝,打个转儿就消失不见。 看着钱继宗“还了魂”,邻人们给他的家人说了些安慰的话,走开了。钱继宗女人这才掏出一块手帕,手帕半新不旧,但洗的很干净。她把那块绣着鸳鸯的洁白手帕铺展在手心,将男人嘴角的肉末和苦菊梗擦得干干净净。整晚上,钱继宗女人觉得他男人的脑袋像是垂在死秧蔓上的一颗兰瓜,随时要脱蔓而滚的样子。看到钱继宗眼睛里像是有了光,钱继宗的女人终于长吁一口气,端着的身子像堵老墙,瞬间就塌了。几个女儿握着钱继宗的手,带着哭腔喊:“大大,我们来分地了,大大,我们来分地了。”女儿们只听见钱继宗嘴里不停地念叨:“蛋娃,蛋娃,,,,,,”蛋娃是钱继宗的儿子。后来,钱继宗的嘴型终于定格于“娃”字。正月十七日的下午,一只老鹰盘旋在钱家庄的上空时,人们听见了钱继宗六个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人们依稀记得,十年前,钱继宗唯一的儿子从北坡那块地边掉进沟里时,钱家庄的上空也盘旋着一只老鹰。但他们无从得知,这只老鹰是否十年前那只。不过,这两只老鹰都是在钱家庄巴掌大的天空里不停地转呀转,转呀转,好像永远都不愿离去。
作者简介陈伟一,八零后,法学学士。文学、书法爱好者。以纯文学忠实拥趸而自居,以着三两字为乐趣。现为内蒙古哈伦能源热电厂电网专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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