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平思微:美丽的坚守(二)
美丽的坚守(二)
作者:七平思微
春生草长,夏荣蕃秀,花形月影,风姿雪态,是母亲对美的坚守。这种坚守是困苦生活中的一束光,一首诗,一条清亮的小溪,照亮着我们童年灰暗的日子,温暖着我们稚嫩的心房,荡涤着我们幼小的灵魂,让我们日子虽苦,精神却充实丰盈。
那么在柴米油盐的琐碎、锅碗瓢盆的碰撞中,母亲又带给我们怎样的一堂课呢?
母亲和父亲一辈子关系不融洽——我知道是历史在他们之间划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母亲虽然自始至终不能谅解父亲,但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守护了父亲一辈子。她一生都守着一根底线:家里有好吃的,必须留给父亲。她常说的一句话是:“你爹是男人,他在外面辛苦劳动养活你们,不光受累还受气。不吃点好的,哪有力气干活?” 所以,即使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母亲宁肯委屈我们,也决不会少了父亲的吃喝。哪怕是刚刚跟父亲吵完架,母亲擦擦眼泪,又开始去炸姐姐们捞回的小鱼小虾、河蚌田螺,留给父亲做下酒菜了。
小时候,我们一家子挤在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土坯房里,为了将睡觉和吃饭的地方区分开来,父亲用竹篾编制的席子把房子从中间隔开------父亲那双手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能编织各种竹制用品。家里挑东西的竹篓,摘菜的篮子,煮饭捞米的竹筛,还有竹匾、簸箩、睡觉的凉席,基本上都是父亲利用晚上的时间编织的。
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他还会为我编织一个小巧玲珑的笼子,或者一个翘着两只角的竹马。那时候,没有任何像样玩具的我受宠若惊地接过来,然后就乐颠颠地举着跑出门去或捉蛐蛐或找伙伴斗马。
那张用来做墙壁的超大竹席长年立在潮湿的屋子里,年载久了,竹篾沤得有些发黑。在我睡的这头有个洞,也不记得是沤烂的还是我为了窥探母亲做菜父亲喝酒而抠烂的。反正我常常早早吃完晚饭,爬上床先装睡,然后就趴在床上从那个洞里往外看。看母亲劳作的身影,看父亲或悠闲地喝酒或加班编织他的“工艺品”。
家虽小,但有两样大家伙占据着厨房的大半部分。
一是一张可以折叠的餐桌,一般只有父亲高高地坐在那里,我们是不敢随便坐的。多数时候我们都是盛好饭夹点菜乖乖地坐小板凳吃去。除非来了客人,为了表示尊重,我们倒是可以上上桌的。
还有一张比饭桌稍矮的大案板,那是母亲运作一家子吃喝的地方。案板的一侧摆满了瓶瓶罐罐,另一侧是母亲切菜、团面、擀面饼的。在这些瓶瓶罐罐中,有一高一矮两件宝物最吸引我们:一个帽筒式花瓶,里面间或会存些油炸的小鱼、小虾或肉松、花生米之类的干菜;一个带盖的矮茶缸,那里面有时存着点韭菜饼、葱油饼之类的小吃,那是母亲专给父亲留着下酒的“美食”。
不过这些“美食”的数量太有限了,父亲下酒还紧紧巴巴的,所以母亲严令我们不许偷食。有母亲的铁律圈着,面对这两个神圣的家伙,我们只能闻其香,不敢尝其味。即使那飘逸的香味馋得垂涎三尺,也绝对不敢伸手开瓶盖半分,更别说偷吃一点两点。遇上父亲心情好,吃的时候塞一点进我们的小嘴,那就是天大的福气,够我们品味砸吧半天了。
后来家里生活条件逐渐好转,帽筒式花瓶里的油炸小鱼小虾存得满些,我们放学回家也就可以捏一两块吃了。矮茶缸也被母亲换成了平底勺,农忙时节,她常常做一大勺或蛋卷或油饼,用脸盆盖着,我和姐姐们劳动回来就可以大朵快颐啦!那吃完半天还唇齿留香的味道,怕是现在的鲍鱼海参无法比拟的吧?。
母亲用自己的方式尽自己的所能守护着父亲,为我们艰难的日子撑起了一片天,让我们姐妹顺利成长。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母亲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她对父亲不能谅解,对他人却宽容有加。母亲未曾言说的爱不仅沐浴着我们,也惠泽着乡邻。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们家总算从地主阶级的阴影里走出来,我比姐姐们幸运,也有了出外读书深造的机会。
暑假回家,我用自己一个学期节省的伙食费买了一瓶麦乳精给母亲。母亲嘴里嗔怪我乱花钱,眼睛里却写满了幸福。
假期一个炎热的午后,有位老人来找母亲。他上身赤膊,只穿条肥大的短裤,腰间扎根长长的汗巾,身上的肋骨条条凸显,佝偻着身子,像一具骷髅一样,看着有点可怕。两条腿比细麻杆粗不了多少,松弛的皮耷拉着,跟着晃悠的人一起晃悠着走进来。看他的样子,我想,只怕来一阵不大的风,就会把他像叶片一样,吹得蹁跹而去吧。
母亲热情地让座倒茶,然后跟我说,这是我们一个生产队的的介大伯。哦,我想起来了,这是一个单身汉,以前是村里的护林员,身板挺结实的。我上小学的时候,还常常听见他晚上敲着锣在村里转悠,一边敲一边喊:“各家各户,小心火烛——”。那雄浑的声音至今在耳边回荡,咋现在瘦弱成这样?
在文革中,他斗阶级敌人最积极,据说有个刚嫁进我们村的“走资派”被他整得不堪忍受自杀了。听大姐说,他有一次还把母亲的大拇指绑起来,挂在屋梁上整宿整宿不让睡觉,第二天一早又逼着母亲去干活。就因为这,母亲晚年常常手指疼得睡不着。
我听他跟母亲叨叨了半天,终于明白了:他最近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晚上总是睡不着,常感觉有鬼怪缠身,偶尔合下眼也是被噩梦惊醒。饭也不想吃,人急剧地消瘦。到乡医院看了好几次,医生也不知什么病,自己又没钱去县城看。他知道母亲常给左邻右舍开些草药偏方,所以想来试试。
母亲从小跟着略通中医的外公,耳濡目染,也能治些小毛小病的。例如小孩消化不良啦,男宝宝小鸡鸡发炎啦……
对母亲来说,一把黄豆、一撮蚕屎、一包花叶、几条蚯蚓都是药,她还说“善治药者,不如善治食者”,“百草皆为药,只要你用对啰!”。
但我们那时候刚从苦难里走出来,心有余悸,坚决反对母亲给别人治病,一是觉得母亲的方法老土,惹人笑话;二是怕治出个好歹来担当不起;三是当年受尽乡邻的欺负,不治也罢。但母亲不听,她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计较着干嘛,而且她的偏方一点副作用都没有,就是平常吃的喝的。反正我们说不过她,有人找上门,她照治不误。
母亲把了把介大伯的脉,看了看他的舌苔,竟然要我找来一张草纸一支毛笔,然后正襟危坐在饭桌前,边写边念:“角亢氐房心尾箕,斗牛……”念完后,煞有介事地画了两个圈,然后笔一顿,闭上眼睛不知在默念什么。良久,母亲才睁开眼睛,找了个干净的碟子装点清水,又将那张写了字的草纸烧成灰,放进清水里晃了晃,叫介大伯喝了。
以前吆五喝六的介大伯竟然乖乖地端起碟子,一咕噜喝下去了。看碟子旁边沾着点灰,他还怕浪费了,伸出舌头舔得干干净净。母亲看他喝完了,认认真真地说:“有二十八星宿保护你,以后晚上你可以安心睡觉,病不久就会好的。”介大伯深信不疑地点着头。
我忍不住想笑,但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让母亲下不来台,赶紧捂着嘴巴把笑意吞了下去。
母亲起身包了一些自己晒的菊花,拿出我给她买的麦乳精,还去鸡窝捡了几个刚出窝的鸡蛋,一起给了介大伯。介大伯要给钱,母亲竟然说:“都是家里现有的东西,也不值几个钱。你回家好好休息,以后尽量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保证你会好的!”我站在旁边,气得干瞪眼。
等介大伯出门走远了,我才气呼呼地说:“娘,你不是不信鬼神之说么?怎么今天你也信起迷信来了?用这种方法给人家治病!”
母亲笑笑说:“这可不是迷信,这是一种心理疗法,在《黄帝内经》里就有‘祝由’治病的说法。介大伯年纪大了,我用这法子他信。”
停了停,母亲又说:“其实你介大伯并没什么病,只是年轻时整多了人,现在老了后悔了,加上年老体衰营养不良,导致气血不足,所以吃不好睡不好。他自己又治病心切着急上火乱吃药,所以身体越来越差。只要帮他安定心神,祛郁泻火,增加营造,病自然就好了。”
“那你怎么给他治病不要钱,还白送东西?忘了他当年怎样对你!”我很不理解地说。
母亲却说:“那是时代的原因,不能完全怪他。再说人家一个孤寡老人,我哪能总计较呢。怜贫惜弱,这是做人的本分!你以后可不许给我丢脸!”
母亲如是说,当然是希望我能坚守她心中的美。
七平思微,原名胡七平,江西省上高县敖阳小学教师,一个热爱文字,愿用文字构建心灵之屋的人。愿岁月这把筛子,为天下所有的人筛去苦难,留存美好,愿我们永远做一个会遥想未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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