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青年作家‖【我的母亲】◆张彦萍
张彦萍,出生于1997年,内蒙古包头人,喜欢音乐、古风和文学,偏爱散文和诗歌,有作品发表于爱奇艺文学城。文字的魅力是难以言表的,空泛的人生自要由文字的绚烂来填充。
母亲自苦难中而来,一生忙忙碌碌从不得闲。母亲是姥姥姥爷的第一个孩子,按理说应该拥有足够关注和宠爱的,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她出生的那年日本人还没有投降,一家子只顾得上保命、糊口当良民了,分给她的注意力并没有多少。第二年,姥爷举家从城里搬到农村没几个月,日本战败了。可能是长久绷的弦稍稍松了下,短短几年里,母亲就多了四个弟弟妹妹。穷人家的孩子总是要成熟的快些,1944年出生的母亲,在姥姥姥爷下地劳作同时,不但需要照顾四个弟妹,而且需要烧火、做饭、喂鸡、喂羊,给菜地浇水……尚不及豆蔻之龄,便成了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二姨和三舅聊天时曾提到过:“我记得小时候,当时姐姐才七、八岁,瘦瘦小小,凡是露出来的皮肤都被晒得黑红黑红的,来来回回就要走几里地去担水吃。”那个时候也正是土匪横行的年代,村里人叫他们綹子。每每綹子来之前,村里人就会藏吃食、收家禽,逃到后山的玉米地里藏起来,母亲一家也不例外。这样在慌慌张张、提心吊胆中过了几年后,政府于六零年抓住并处决了綹子们,大快人心。
母亲的最高学历是小学,但她总对短短几年的求学生涯念念不忘,仿佛那是她人生中屈指可数的光和快乐。新中国成立几年后,母亲、大舅、二姨被姥爷用一袋面,一小块猪肉和半袋莜面勉强送进了方圆十多里、只此一家的“独苗”学校。“嚯,哪有你们现在的条件好呢,当时的学校不过是捡扫盲班遗留下的土胚房用,课桌是用和好的黄泥堆出形状,风干后得来的,一下雨教室是没办法继续待的;坐的呀是几个人挤作一团的长条凳,还得仔细着,我记得有一个条凳的腿儿还坏掉了,每天早走一会儿就是为了躲开那个不稳当的凳子;学校里就那么一位老师,语文、数学一个人全揽了,至于能学多少就纯凭自个儿的造化;吃什么?吃自己从家拿的干粮,实在饿得慌就喝水,基本上每个人的肚子都会在课上咕咕叫,大家都一样,谁也别笑话谁;而且啊学校里的人都有意思极了,那会儿我们下课可热闹了……”可惜,诸多原因导致母亲只读到小学5年级就停学了。纵然如此,每每提及记忆中的学校,母亲就少有的眯起了眼睛,流露出对短暂欢愉的一抹怀念,连声音也明显松快了许多。
母亲的婚姻是枯萎的,两段婚姻都闹哄哄的,若非要有个确切的形容,惟曹公《红楼梦》中:“你方唱罢我登场”莫属。停学三年后,母亲被说给了几十里地外村子的一个庄稼汉。面都没有见过,就这样经人介绍匆匆定下了自己的亲事。适逢我情窦初开的年纪,对爱情有憧憬有迷茫,知道这段往事后,我曾问过母亲:“难道您年轻时候就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怎么的就那么听话的嫁了。”当时母亲正在绣鞋垫,眼皮也不抬的任由绣花针上下飞舞,“哪有什么喜不喜欢,饿不死就算是好的了。”是了,三年灾荒,哪有什么闲情逸致谈情说爱,能活命就不错了。盲婚哑嫁并没有让母亲得到幸福,反而使她不断在凋零。在二哥十五岁那年,母亲终于忍受不了婆婆的刁钻,丈夫的无情和软弱,撇下三个孩子和那个住了二十多年的家远走。在那个年代,可想而知母亲的勇气和受到的指点、非议一样多,一度姥爷甚至断绝了和母亲的来往,也绝不许她们姊妹之间有联系。就这样,一个女人漂泊在外无奈之下成为了每天和水泥、涂料为伴的泥瓦工后,同我父亲走在一起,被另一个枷锁套牢。
母亲相信科学,却对一些迷信的话深信不疑。母亲常说:“萍囡,你是个有福气的,我却是个没福的。”事实上,我常常在想:母亲的后半生不幸皆始我起,我的福却大多都源于母亲。会不会是我消耗了母亲的福?大抵如此吧,母亲才会年近半百抚育了我。小时候,我眼中的母亲个子一直都是高高的,需要仰头才能看到,连续几年我的生日愿望都是——身高要快快超过母亲!后来我才发现,母亲小时候因为长期劳累、营养不良,个头可以说在兄妹之间是最低的那个。现在的母亲早就步履蹒跚,就像我青春期发育长个子般,母亲的身高在时光的流逝中慢慢被削减,五公分、十公分,似乎什么都没变,但一切又都变了。记忆中母亲的手总是宽宽大大,十分温暖。拉着我穿过几条马路去上学时候,我总会感到莫名的心安,即便在冬日里我的小手也会被母亲的大手捂的热腾腾的。现在的母亲手仿佛缩了水,小小冰冰的,看起来干巴巴、枯的有些狰狞。手背上分散着大大小小的斑点,肉眼可见凸起的筋和血管,就像老树根般驳杂不堪,手掌上的纹路似是有污垢长上去了般,看起来总是黑皴皴的,哪怕是刚洗完手也如此。手指指关节变形严重,看起来笨拙臃肿,根本看不出来是那个可以给我扎好看小辫子的手指。指尖上总布满裂纹,每次冬天防护不当就会龟裂开来,看起来异常可怖。
母亲的性子最为古怪,也最为豁达,乍看略微矛盾的词汇,在母亲身上却得到了很好地融合。打我记事起,母亲就没有先动过筷子给自己夹过肉,相比而言,土豆看起来更像她的心头好,如有剩饭就先紧着一个人吃剩饭,还不忘催促着我好好吃饭。小时候家里条件差一些,是如此,如今条件不可同日而语,仍如此。一直以来,母亲都很排斥新衣服,她的衣服几乎都放在两块大围巾系成的包袱里面,少又旧,少有的新衣服也被关“小黑屋”里,不知何时重见天日,年复一年总是那几身。小的时候,我总是会撒泼,在地上滚来滚去缠着母亲要新衣服穿,现在我依旧会撒泼,只不过是在沙发上打滚,只为求着母亲穿我买的新衣服罢了。说到人人谈之色变的死亡,母亲也能平心平气和的看待。每每母亲谈及她的身后事,我总是会气急败坏的阻止,不敢去想像有朝一日的事实。母亲总会搂着我或者摸摸我的头说:“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个时候,我会努力憋回泪水,然后和母亲撒娇让她答应我活到长长久久。而后,在独处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哭泣,因为我知道,真正害怕死亡的不是母亲,而是我。
“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春意阑珊归去,夏韵携绿荫而来,即便四季分明,轮回已成定律,诗人还是发出如此感慨。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但又知与谁同?胭脂泪,相留醉,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花有重开,人无再生,林花、春红易返,偏母亲头上的白发却是长久地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