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春风已经苏醒》的通信[1] 天生是个审美的人 何多苓绘著 赵 野编

你认为我的画有“平凡的形式”,这可能是你的褒奖中我唯一敢于接受的一点,并且觉得自己的艰苦劳动已经得到了适当的评价。

至于说到“深刻的内涵”,说实话,我一直担心评论者在这方面将冒的风险。亚历山大·埃利奥特引叙他所评论的爱德华·霍珀的话说,“……要在画中表达一种思想,这就困难了。为什么呢?因为思想是变化莫测的,而你在画布上的东西却是具体的,它往往会指导思想”。虽然如此,这位埃利奥特仍然说了过多的话,而忘了绘画是一种“永远不为言说而有的语言”。

曾经有位农民看了我的画,评论说:“一条牛,一只狗,一个放牛娃。”我知道他说得很对。因此,对于你从我的画引申出来的文学和哲学的道理,我将感谢你的好意,但不敢相信我果真说出了那些;我倾听和领会你的真诚的感受,但那不是对我的画而发的,而是对生活的感受。或许,我的画触发了你这些感受,仅此而已。

千百年来,艺术家们描绘过伟大、辉煌的生活,也描绘过平凡、灰色的生活;描绘过各种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们。但它们并非都同样活在读者的心中。爱伦堡对此写道:“对过去作家的爱首先取决于他是否与读者心心相通。如果一部艺术作品只是被看作一幅遥远时代的图画,那么它引起的只是对作家的观察力、社会功绩、才华技巧的冷静的钦佩,而不是爱。”

问题在于,作者本人在作品中的位置,他的爱、憎,他所关注的中心——这一切都会在他的作品中留下印记。

我和大多数同代人一样,早已告别了那个世界,但它并没有在我心中消失。相反,每当我想要画点什么的时候,它就如此清晰地展现在眼前——那是一个贫瘠的地方:光秃秃的山坡,荒凉的河滩,没有任何赏心悦目的东西,天空淡漠地瞧着大地,农民使劲打他的牛,因为它老是想偷空从田埂上咬下一绺草来。我在那里滚过了三年。有人可能会欣赏我笔下那破了洞的鞋,认为那是富于情趣的。而曾经为我做过模特儿的一位农村少女有另外的看法,她说:“我们已经不穿这样的鞋子了。”她说得对。我也同意,拖拉机可能比牛更美。但使我久久不能忘怀的并不是那生活本身,而是那人类最淳朴的本性所在。

一种意见认为,“小草在风中摇晃”这一类东西都太过时而且陈旧,不应该再去画它们。但我看到的是,小草仍然在风中摇晃,而且一直会摇晃下去。于是我以一种极其亲切的感情把它们画下来,以平复心灵的思念,我还想把它传染给人们,希望他们别忘了青春时代的梦——孩子的爱。

经常听到一种意见,说我“美化”了对象。这使我委屈,因为我丝毫没有粉饰的愿望。或许是因为人们被某种忽然发现的平时被忽视的美所“震动”而感到不习惯?抑或是我自己由于被对象过分感动而失去了分寸?不管这种意见是否公正,我常常用后一个假设来警告自己。爱——这并不意味着必须大声叫喊。凡·高的追随者们寄情思于灼热的阳光,而奔放不羁的色彩却使我惶惑,我需要尽可能把感情隐藏起来。为此,我舍弃直接的阳光而代之以更为博大、柔和的散射光,尽可能去掉“绝对的”暗部,以便把感情的笔触“织”进每一个角落。这过程几乎是一种挣扎,因为我必须克服那些“娇媚的”局部色彩的魅力的诱惑,越过它们,直至获得一种沉重的、单一的色调,这色调看来与“春”毫无关系,但我希望得到报偿。或许有一天,有人会“把它当作我心灵的作品来加以认识”。(马蒂斯)

马蒂斯说:“我所梦想的是一种均衡的、纯粹和宁静的艺术,它像一把舒适的安乐椅……”我喜欢——或者不如说是羡慕——马蒂斯这个伟大的梦。但我感到还有什么使我不安。我无法摆脱另一个梦想:在那里,绘画或许也是一把安乐椅,但不是“纯粹的”那种。它并不让人躺在上面打瞌睡,它发人深省,令人愉快但也催人泪下。……我更愿意喜欢凡·高,他希望在他画农民的画上闻到“熏腊肉的烟味,煮土豆的蒸气味”。

你在提到我的“现实主义风格”时列举了几位画家——我的先辈和同代人。这种类比可能是不合适的;同时,我从“主义”之类联想到人们通常喜欢给作品贴上各种“传统”的标签,例如有人将《父亲》(罗中立作)列为超级现实主义。也许,有人会基于同样的原因说我是安德鲁·怀斯的模仿者。一点也不错,我的确很喜欢这位“伤感的现实主义者”,并且试图模仿他。我喜欢怀斯那严峻的思索,他那孤独的地平线使我神往。此外,虽然评论赋予他以浪漫情调,但他却是更加理性和哲理化的,他的手法更为客观、精确。风格是无法模仿的,因为我们必须把自己的技法推向极端,而“风格是那些从长远的观点来看无法克服的技术上的障碍的总和”。有人指责我“太像照片”,这过奖了,我还未能做到这一点。我的拙劣的技法只不过使我向大自然的渺小灵魂们表达了爱的愿望——永远只是个愿望。

在重新审视自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曾以“诚实”自居,于是感到某种羞愧。……人们总喜欢在标题上玩花样,以为树起了一个思想的路标,却忘了这一来又把脚伸到文学的裤子里去了。也许,本来我准备面对赤裸裸的真实,但最后还是忍不住从诗的裙裾上扯了一块布来遮遮掩掩——结果是暴露了自己的不诚实。我将时时想起那位不知名的农民,我的第一位观众。他曾提醒我:要更诚实一些。

春风已经苏醒[2] 1982 95×129cm 中国美术馆收藏

青春 1984 150×187cm 中国美术馆收藏

老墙 1982 55×80cm 日本福冈美术馆收藏

有刺的土地 1983 尺寸不详

1970年彗星与火把节之夜 1984 67.5×97.5cm

冬 1983 尺寸不详

蓝鸟 1984 78×197.5cm

被惊醒的女孩 1985 63×77cm 木板油画

乌鸦是美丽的 1988 89.8×70cm

亡童 1988 80.5×100cm

向树走去 1989 98×117cm

冬日的男孩 1991 96.5×71cm

小翟 1987 167.5×110cm 日本福冈美术馆收藏

肖像 1988 26×20cm 纸本素描

偷走的孩子 1988 100×120cm

今夕何年 1992 118×98cm

(2001年)

【注释】

[1]本文发表于《美术》1982年第4期,第5、6页。

[2]作品未经特别标注均为布面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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