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魔都(15):吃糟记

(一)

沪上的盛夏吃食之一,就是糟货。在我的记忆中,文革那几年,每当夕阳西下,暑气尚未消尽时,我家住的那条弄堂里,便有人在家门口摆出小台面,放上几小碟糟货,喝着一口散装啤酒,摇着大蒲扇,开始与人谈论 “山海经”,无非是某人跳楼自杀了,某人被揪出了云云。这副 “卖相” 就是告诉四方邻里:他是 “有钱” 的工人阶级,根红苗壮,快活逍遥得很。

我家住在楼上三层,天气再闷热,父亲也从不参与这种 “吃糟闲谈”。从小受家教的影响,我每每下楼,也从来不看一眼那些大啖糟货的人,只是快步走过。这使我养成了一个从不 “眼红” 旁人的好脾性,至今依然如此。结交的朋友,有钱也罢,有权也罢,我从不羡慕他人,也从来不去盘算什么巧取豪夺的事。

我对糟货的另一个记忆,就是家里实在没有一点像样的菜时,母亲也会嘱咐我:在夕阳西沉的傍晚时分,拿个大碗,去南京东路的 “马咏斋熟食店” 买一点糟货回家,给父亲下班回家当下酒菜。一路上,那股酒糟香味直扑鼻孔,馋得我五脏腑乱动。可我哪敢吃,一吃就没了!只能偷偷地喝点碗里的糟汁,润润小口。直到父亲下酒时,挟一筷子给我,那才算是真正品味到糟货了。

糟货,其实不算是什么金贵的吃食,基本是以猪下水为原料。什么猪肚、猪心、猪肺、猪肠、猪蹄,一概都能入糟。只是后来在文革中,连 “猪下水” 都成为紧缺货,糟货也连带着华丽转身,成为稀罕的吃食了。

上世纪80年代时,素有 “上海糟货大王” 之誉的 “老人和饭店”,在八仙桥恢复了老店名,还重新摆出了“糟货外卖专柜”,成为轰动一时的市井新闻。我听闻后,还特意跑去赶时髦,写了一条商业新闻的报道,题目就叫《 “糟货大王” 重返上海滩》。采访结束后,当然我没忘记,给老父亲买了各式各样的精致糟货。那天晚上,父亲的兴致很高,就着儿子买来的这些糟货,喝了一杯上等的陈酿好酒。

(二)

据说,糟货在上古春秋时就有了,距今已有两千余年历史。这个说法我是不信的,因为有文字记载可查的,首见于南宋文人的笔记。

赵构 “泥马渡江” 后,南宋百余年间,政治上虽是偏安一隅,经济上却大大的繁荣。暖风吹得何止杭州醉,整个江南的风气,皆是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北来的君臣权贵,稍有安顿,便不思北伐,个个倾慕起江南士族的精致生活,朝野上下,纷纷讲究起饮食起居。

民间吃食的糟货也适逢其时,一时风行江南。特别在酷暑难熬的季节,家家酿美酒,村村酒旗飘,灶头间里的鸡鸭鱼肉和各式蔬菜,一概拿来入糟上桌,以解暑气。当时的文人笔记中就有记载:南宋首都临安城内,就有专卖 “糟羊头”、“糟鲍鱼” 的特色食铺,买者纷纷趋往,生意很是红火。一时间,朝野上下“吃糟”之风大兴!

到了清代,来自白山黑水的满清贵胄,更是把江南的糟货看作是珍奇食物。每到夏令,曹雪芹祖父主持的江南漕运局,就要用八百里快马,把一干精美的糟货贡送北京城,给大清皇帝和后宫佳丽品尝。后来曹家败落了,曹雪芹在写《红楼梦》中的食谱时,忆及往事,就有糟鹅掌、糟鹌鹑的菜品记载。著名的清代吃货袁枚,更是与众不同,他不仅描述了吃糟货的口感,还详细记录了江南人家做糟货的工序。可见,袁枚此人痴迷糟货之深。

民国后,糟货在上海滩上更是出尽风头。长三堂子里的名妓,在绢扇摇摇、短衣飘飘的季节,发明了亭子间 “糟席”,一桌佳肴皆是精致的手工糟货。那价格自然不菲,“恩客” 此时登楼,若没大把银两,那是万万没这口福的。市井中还流传着一个故事: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落魄沪上时,酷暑时节常常夜宿青楼。有情有义的红粉知己,纷纷自家解囊,在亭子间里请他吃糟席。袁二太子爷感叹道:老爷子当年在帝都当大总统,就知道吃水煮鸡蛋和白面馒头,哪知道江南糟货的美味!

(三)

糟钵头

图片来自网络

糟货的做法,大致上分为 “老糟” 和 “隔夜糟”。前者吃它的咸鲜味道,后者吃它的脆生爽口。以前每到夏天,上海的百年老字号 “邵万生”,都要热卖小坛装的糟鸡、糟鱼,那是 “老糟” 的做法,入糟的时间要长些,大致要五至七天。

上海滩上做糟货出名的 “老人和饭店”,他们的糟货都是隔夜糟的。一夜入糟,次日就可上桌,既有糟味之香,口感也不太咸。据说这个 “隔夜糟” 的做法,还是 “老人和” 的创始老板发明的。

杜月笙的弟子也曾回忆:每逢盛夏,杜公馆的大厨房里就会飘出 “隔夜糟” 的香味,每日里的流水席上,糟货有七八种之多。“杜老板” 牙口不好,挟一块糟货入口,要品味半天,才慢慢地说:“吃糟货,还是要吃原味!” 其中道理,就是只有隔夜的糟货,才不会 “以糟盖味”。否则 “入糟” 时间一久,全是酒糟味道,没有菜的味道了。

沪上糟货还分为冷糟和热糟两种。冷糟,就是常见的糟货冷盆;热糟,除了以酒糟溜菜、焖菜、爆菜外,最有名气的热糟菜,就是号称本帮糟菜中的 “坐地虎” —— “糟钵头” 了。这道菜据说是乾隆年间的名厨徐三发明的。他把猪爪和猪下水焖熟,加笋片、火腿、油豆腐等,催猛火烧汤而成。

烹饪 “糟钵头” 的关键诀窍,就是起锅时才能放入香糟,然后马上让跑堂小二赶紧端上桌。因为糟味容易散发,时间一久,“糟钵头” 里就没有那股 “糟香” 味道了。所以下馆子吃 “糟钵头” 时,食客也得赶紧下筷,绝不能文绉绉状。滚烫的热糟汤水一上桌,必须趁热吃,吃得大汗淋漓,那才叫个爽!

原先,老城厢的 “上海老饭店” 是做 “糟钵头” 的头牌。上世纪 90 年代时,有个新闻记者去吃饭,看见菜单上有糟钵头,临到点单时,店家却说没有。此人就写了一则报道,问责道:这不是丢掉传统了吗?

想不到 “报屁股” 上的这条花边新闻,竟然惊动了当时的一位副市长,他在报纸上划拉了一个批示。不日,店家闻讯,哪敢怠慢,马上招来厨间 “火头军” 的精兵强将,精心配料,隆重推出传统的 “糟钵头”,还顺便搞了一个新闻发布会。我是被邀的嘉宾,饭桌上那个精做的 “糟钵头”,料足汤宽,糟香扑鼻,真是好吃,让人食指大动。

如今吃糟货也不必等到夏天了,沪上不少饭店是一年四季供应各式糟货冷盆的,如 “老人和” 这些专做糟货的馆子,热糟菜的品种更是一应俱全。沪上人家日常做些糟货开胃,多是糟鸡、糟带鱼、糟毛豆、糟素鸡之类。要把猪下水入糟,清洗起来很费劲,难弄得很。何况,猪下水毕竟多吃不好。若想解解馋,只能呼朋唤友下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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