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醉乡土』罗,马尾罗

马尾罗算得上是一个式微的老物件儿,老到萍影飘忽,在日常生活中已经鲜有人提及。甚至在书籍中遇见时,也会错将马尾(yǐ)罗读作了马尾(wěi)罗。我们是真的离它越来越远了。

做马尾罗,地道的说法谓之“张”。张马尾罗的手艺人走街串巷,他们将熟悉的吆喝腔压在喉管里,痒痒的,随时准备喷薄而出。各行当的吆喝声自有约定俗成的节奏和板眼,“磨剪子来锵菜刀”和“张马尾罗喽”就不在一个旋律上。前者更具乐感,悠悠扬扬一唱三叹,却在尾音时平整地收势,仿若于高扬正酣处蓦然出手,将一把“刀”果断攥入拳头。后者听起来则更含蓄凝简,寒光水泛乍现则隐,腔调后面是眉眼浅淡的日常烟火。
张罗者不一定必须吆喝,还可以借助“唤头”来招揽顾客。他们的担子上、车子里装着罗底、罗圈、藤皮、锥子、剪子、钉子等一应物件儿,手里摇着哗啦啦作响的“唤头”游走于乡野。“唤头”也叫惊闺叶。惊闺者,欲其声之达于闺阁也。如此一俗一雅两种称呼,俗的实至名归,雅的让人充满想象。暖黄的日光,面膛黝黑的张罗人自远方来,自成节拍的惊闺叶在村头响起,张新罗、换罗底的姑娘媳妇们闻声而至,她们简衣粗履眉眼含笑。当然,闻声而至的也可能是汉子小伙儿,惊闺叶这个名字便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且换另一个称呼-----报君知,照样雅致的出尘。张罗人却不纠结这物儿的叫法,他将唤头搁置一旁,熟练地摆开架势,闷声问,粗罗还是细罗,多大的圈口,用啥质地的罗底,生满老茧的手已经随声取过了罗圈。这样的画面别具情怀,适宜怀旧。一份寻常行当也随之摇曳出几分雅致的柔光,光晕深处是穿不透留不住寻不回的旧日流年。
“张马尾罗”的张是动词,将合拢的东西分开为“张”,修理更换罗底为“张”。将专门文火烤制过的木板(多为柳木或杨木)缓缓弯成圈儿,接口处用皮线、牛皮筋或者细铁丝缝好固定,然后底儿朝上扣在膝头,剪一块筛网……张罗这个行当不难,却也考较手下功夫。一张罗是否美观,看罗圈的缝合处是否齐整,看起来越浑然天成越好,追求的是视觉之美。倘若从功用性考量,则要看罗底张的松紧,紧者为佳。判断罗底松紧可以靠眼力,也可以凭借耳朵,上手敲一敲优劣立显。耳际若是“嘭嘭”之声,证明罗底箍得松,不好。张得紧时,耳畔则是“噔噔”的声响。但细思之,“嘭嘭”“噔噔”的声音之辨,当真操作起来也并非易事。

据说,一张好罗能够禁得住一壮汉直立于罗底之上,而且还有人试过,有人见过。我没试过也没见过,但告诉我这话的是个实诚的老张罗人,所以我选择相信。但有一个前提,罗底需是铁丝、铜丝类的才行。那个曾张出那般好罗的人就是老张罗人的父亲,更老的张罗人。更老的张罗人早年间将老家附近的平原和山里几乎走了个遍,经他的手不知张出了多少罗子。后来听说东北那边儿张罗的生意更好做,干脆带上自己的那套家伙事儿,直奔了黑龙江。他挑着担子游走于那块陌生的土地。他来信说,生意比河北稍好些,但除去吃喝嚼用,也比在河北多剩不了多少;他说,那里的雪下的真早,风真野,那么厚的棉裤也不觉暖和……再后来,更老的张罗人就断了音信,他在山里患了重感冒,竟将一条命就撂在了那里。
马尾罗的罗底原料早就不只局限于马尾,但它们却始终沿用着一个古老的称呼----马尾罗。马尾罗这个名字好,一件简单的物件立刻有了历史的纵深感,可追溯,可延展,可演绎。可无论如何,其功能就是筛除、过滤。筛米面,筛香料,筛药材,甚至贾思勰留下的作酱法中,竟也需将上锅蒸溜过的小麦、豆子等捣烂后,用罗细细筛。再后来,甚至连榨油、生产油漆等也要靠它过滤把关。一张马尾罗,也算尝遍了百味。
当然,马尾罗筛的最多的还是粮食。当上下两片石磨盘缓缓转起来时,粮食顺着磨眼缓缓滑下,在磨齿之间辗转,在石头与石头沉闷的咬合声里渐碎,直至原始的粮食颗粒以更细小的形状再次出现。接着,马尾罗轻轻晃动起来,粮食最朴素的香气随之漫溢。这是一个传统的、充满古老诗意的劳作过程,也是一条人类贴近大自然的实用途径。
可惜,石磨毕竟转的太慢,又费力,跟不上现代人庞大的需求和风风火火的节奏。于是,各种机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古老的石磨、碾子终于在时光深处静寂成背景。

就这样,去的去着,来的来着。去的难免让人有几分不舍,但也只是不舍。而我们真正想留住的,或许只是那种工匠精神、是那份曾经的情怀。

孔淑茵,女,河北保定博野人。曾获全国散文选刊大赛优秀奖;河北省第一届、第二届“古贝春杯”散文大赛奖;河北省第四届“我的读书故事”征文一等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二等奖;河北省第九届散文名作奖;2017年《歌唱祖国、礼赞英雄》主题文学征文散文奖二等奖。有散文、小说等陆续发表于《散文百家》《清明》 《当代人》 《奔流》 《读者·原创版》等报刊杂志。有作品入选《2015中国散文年选》。

本期编辑: 陈景峰
深入挖掘博野历史,传播乡土文化。博野数千年往事钩沉、无数古今名人、妖娆的民间传奇、独具特色的民风民俗尽在“我醉乡土”逐一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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