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老子》明太祖注第八十一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八十一章,可以看作老子写完《道德经》之后的最后感想。他知道,世上已有许许多多的思想与言论,这都是他所谓的“言”。在他看来,言可统分为两类,一是并不动听的大实话,一是十分动听的空洞之言,甚至是欺骗之言。凡是实话,都不中听。如一个人出生,你说他将来必定要死,这是毫无疑义的大实话,但其人家里,必不愿听。但你要说他将来必定做大官,发大财,这完全是没有根据的话,但他家人,必定爱听。能看到这一点,并如实地说出来,本身就是不美的信实之言。老子道德经,是大实话,但与世人的价值观正相反,所以世人觉得它毫不中听。老子说下士闻道大笑之,就是这个意思。老子又说反者道之动,也是强调其言与世人的标准正好相反。既然如此,老子也不想与世人辩论,只是说出来而已,谁信谁就信,不信就拉倒。所以老子说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只为知音者言,不必强求人们全都相信,这本身就是老子无为的态度。世人的知识,是零碎的知识,是具体的知识,而看不到最根本的知识。老子的道,是最根本的知识。能知其道的人,才是知者,其余的充其量是博者而已。
最起真实的道理,才是最美最善的道理。表现华美的道理与言论,是华而不实,说到底并非真美真善。老子相信自己从历史中总结出来的道理,是最根本的道理,是最真实的道理,他的任务只是把这个道理说与世人而已。他并不想让世人全成为自己的信徒,他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若世人能如此容易的说服,天下早就大治了。天下所以不能大治,就在于世人的执迷不悟。老子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像孔子一样,周游列国,推销自己的思想主张,他认为那是不明智的。孔子也确实是到处碰壁了,这更证实了老子的高人一筹。所以老子西出阳关,不再留在这个世上,他是绝望之后才出来的。而这篇道德经,也本是不想写下来的,只不过还有一两个想思考问题的人在这世上,而且历代都这么几个人,所以老子才为世人中的少数人留下了这篇道德经。而如何理解它,又是如此地众说纷纭,只能靠“知者”来钻研它了。
圣人不积,既以与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前面说博者不知,知者不博,积就是为了博。圣人不求博,当然也就不积了。只要把关键的问题弄明白了,又何必求博?博溺心,这也是古人的经验之谈,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古人又说博而返约,约就是对博的分析与整理,没有约,博只不过是一笔糊涂账。圣人所认知的道,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所以无论给人多少,自己也不会有丝毫的损失。而且越是给人的多,则圣人之道越得弘扬,这岂不是己愈多了吗?但是,只要真正确实无误的道理,才能不自求积多,才有权利传播于大众。若只是华丽之言,或空洞之言,其宣传本身就是犯罪,哪里谈得上弘扬?
明太祖注:忠信君子之于世,道行天下,不谓人所骤夸美者,是为上。若使人称美者,即是自张声势。故美我者,我道不坚,即不美不信,是也。识我者,道将巧矣,必欲实行,不致人浮夸,尝云明四目,达四聪,此非察察而求之者,才若广访多求,不但不知,将有祸焉。圣人之明四目,达四聪,观其自然,听于不察,在国君则人无横祸,国无邪殃,即君不苛苛察察,身国自安。君子家身安矣,莫不因此而笃乎?不知是为诸事杜,勿博于小人,勿察于奸,知必知于君子,听必听于贤人,则家国安矣。所以古圣人德不自张,功不自任,以此上天下若己之所有为。无者济之,因济他人,自己有多矣。是故愈与彼则己甚多,所以上帝好生恶杀,圣人君子体而行之,遂得。虽终世而人不忘,以其德同天地。
越无自信,越要多积,生怕不足而劣于人。越有自信,越不想自积,因为它相信自己的力量,不是靠数量上的多来取得优势地位的。世界上的事情,也正是如此。越是叫得响唱得高的,越值得怀疑它的价值。如同市场上的货贩,酒香不怕巷子深,只有那些伪劣产品,才堆积得到处都是。老子式的圣人,其高明之处,就在于能够反其道而行之,不被这些假象所迷惑,看到大量的劣质货遮挡之后的真理,并坚定不移地相信它,并能够从理论上阐明它。明太祖读老子,时刻不忘他的最初用意,没有被老子书中令人眩目的名词所迷惑。他的最初用意就是要从老子的道德经中,寻找治国之道。他懂得帝王虽有莫大的权力,甚至还有天大的事功,如明太祖这样的夺得天下之功,都不可让人夸美,更不可自张声势。他在胜利之后,还能保持这种清醒的头脑,在封建帝王之中,确属难能可贵。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天之道,并不是只长养万物,也有肃杀的时候。但仍不能因此而说天之道害万物。物不能只生长而不死亡,它没有这种能力或天性,它有生命,就有死亡。所以天对物的肃杀,实际是为后来之物新生而创造条件。这不是利,又是什么?所以老子说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这句话是理解老子无为思想的关键。无为的重点是不争,而不是不为。老子的无为,还是要为的,它不是绝对的不为。只是在为的时候,在为的限度上,都遵守不争的原则。不争,是自然性的体现,如天道的运行,就是自然有序的不断转换,不必争,也不用争。时候不到,争也无益。时候到了,不为也不行。一切都是自然的进行,该为的时候就为,但在为的过程之中,没有丝毫的争夺之心,争先之心,争胜之心。这种为,不是与谁比赛的为,而是顺从自然规律的为。这样的为,就是老子的无为。反之,就是老子所反对的有为,就是违反天之道利而不害的为。
圣人,他是不自以为圣的,他更不追求世人所羡慕的博与智。这是圣人与世人的相反之处,好好体会这一点,才能接近老子的道。不求圣,不求智,不求博,不求先,不求胜,不求优,不求功,不求强,不求多,不求力,不求高,不求美,不求富,不求贵,不求寿,不求仙,不求佛,不求大,不求一,诸如此类的不求,应该说是老子思想的具体运用。但只这样说,还是远远不够的,一要真正理解这些不求的内涵,二要切实实践这些不求的精神,三要不误入虚无的空洞。能做到这三点,虽不求圣,也离圣不远了。帝王能掌握老子思想的精髓,会使天下蒙其恩。个人能掌握老子思想的精髓,则可使自我的身心得到莫大的解脱。人的束缚,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强加于自己的,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自我身心的解脱,不能求助于什么灵丹妙药,只能来自于自己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