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大转型下的迷思与吊诡

摘自拙著草稿《发现文明》 第十四章  4,革命家——现代社会最后的“武士”

经历过最初改革开放的人们都会记得,当年甚至在文革期间,文学在中国社会是非常繁茂的,作家是极其受人尊敬的职业,而中文系则是考生们最愿意被录取的专业。然而到90年代情况发生了明显变化,假如劝人报告中文系就几乎如同一个笑话了。到了21世纪的今天,可以说局面近乎大相径庭。作家已是个落寞的群体,中文系几乎无人问津了。又是社会主义制度的错?
事实上,经贸、法律与计算机专业一阵热潮之后,MBA、智能与大数据等又开始冲上热榜。
世界开始变得让人眼花缭乱,节奏已经快得让人跟不上。世界为什么变化得这么快?因为文明。
20世纪中国进行的是一次真正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化,我们这代人经历了一场真正的文明突变,一场从农业时代向工业时代的转变就在我们眼前轰然而悄然地发生了。而西方是在200年前开始这一变化的。
中国社会自改革开放开始全力向工业化与现代化冲击,到90年代末是快速转变的起动波;到今天更是接近完全了现代化,形成了第二波冲击。换句话说,中国社会在今天已脱离了标准的农业文明时代,进入到工业化时代与信息化时代。文明不同了,价值观、道德观、审美观都要全部发生置换,文明的主板上正在发生着格式化革命。连打仗都从大刀片子到汉阳造,再从阵地战到飞机坦克舰船战,今天都上核弹与精准外科手术了。假如一个人活了100岁,大概他们是应该对中国这100年有些晕眩的。
回头已渐感无力的作家,他们的起源勉强可以算是新石器时代的神话制造者,或许宗教体系里幻觉超人的巫师也是他们的一脉;第一批摆脱了宗教与神话的作家应该出现在中世纪前后。但这一行业最终的没落应该是伴随着工业革命或资本主义的崛起。因为在工业化以及伴随的资本主义时代里,最受人追捧的行业是金融家、企业家、律师、工程师与各类科学家,甚至影视明星。作家被明显边缘化就是一个社会进入资本主义或现代化的标志。那些为他们的寂寞而抱怨的作家,只能让他们辗转去农业国家享受殊荣了。
在大转型时代里,有许许多多的职业转型,有些职业只是没落也没有死亡,有些职业则彻底消亡,但在这同时许多新职业如雨后春笋般诞生。
许多国家与社会在大转型时期还经历了令人痛苦而略觉惋惜的景观。比如很多人对于农业社会田园牧歌的怀旧,对于农业时代的道德留恋,甚至对于农业时代一些阶层或群体的痛惜。比如日本的武士这样一个颇具农业时代审美的人群,几乎构成了日本的道德底色,但随着明治维新的社会转型,使他们不仅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而且甚至是以非常不体面的方式告别了世人。
在人们的想象中,工业化大潮的所到之处,应该是一路凯歌,红旗招展,人人喜欢;实际上文明的转型交叠处可谓惨象叠出,一片狼藉,迷茫中混杂着仇视与不甘。雨果、巴尔扎克、狄更斯都是这个时代的大声诅咒者。
随着大转型的文化崩溃,还伴随着宗教的挣扎,而最普遍的哀叹是:道德滑坡。新时代拒绝服从旧时代,当然是最大的不道德。宗教,本来就是系统化与极端化了的道德体系,自然也只能面临着“上帝死了”的威胁。政治的断裂最为明显,从英国的查理一世人头落地,到法国大革命,最欢乐的人群是一代代革命家们。革命,作为红彤彤的褒义词汇至少存在了三百年,但是随着现代化的到来,尤其在资本主义社会里,革命不再受到欢迎。所以,曾经最受人欢迎崇敬的革命家一旦进入资本主义阶段,则成为农业时代尾声里最后的寂寥武士,他们当然也是最后的一批道学家。这是因为,一旦一个社会进入到中产阶级占主导地位的现代社会,可耻的有产阶级贪图世俗富贵,这使提倡牺牲的革命家们需要的热血炮灰稀落,原本应该穿行在枪林弹雨的烈士现在却只愿意在酒足饭饱之后做个文辞华美的键盘侠。
假如你面对一个逝去的壮烈时代依然不能释怀,那么很可能你是按时得上了一种文明病:马克思之痛。当年面对西方资本主义的蓬勃发展,在欧洲出现了一个激烈批判资本主义的良心群体,他们就是略带反工业情绪的左翼革命大军,无政府主义是其中的一个极端。革命的核心从来都应该是无政府主义。在今天中国的文明转型大潮里,在“同时不同代”的文明大转型中,很多人一不留神做了马克思的同志,他们做着一样悲壮而伟大的事业。唯一的差别是,再也没有为他们的理想献身的红军了——因为那需要一个极端落后的国家以及一个饥寒交迫的阶层。
为何你听着打倒皇帝的革命歌曲《国际歌》,一点也没有违和感,因为神使鬼差你继续的正是他们的道路。你以为你有个性地逆向而行,实际上所有的道路已被人开辟出来,你不过是走在一条旧路上而已,这条路上依稀还有悲壮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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