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夫·詹姆斯:海明威最后的日子
by Clive James;选自《阅读者》(Latest Readings)
卡洛斯· 贝克(Carlos Baker)的《海明威传》(Hemingway)是我阅读的第一本关于海明威的传记。后来的日子里,各式各样的海明威传记不断涌入我的书房,其中有些作者是在海明威成名之后才出生的,而现在的一些作者,则是在海明威自杀之后才出生的。有些学者在研究海明威之前,是讲授美国文学的教授,现在则全力投入到了对海明威的研究事业中。一直以来,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总能够不断推出新的海明威传记,书中偶尔还会出现一些新的人物史实。
依照我的经验,即使你不去读这些书,也至少会购入其中的五六本。我想,让我不停阅读海明威传记的原因大概和其他作家不停为他写传记的原因一样:他是个不容忽视的大问题。除了海明威之外的作家,即便是邓南遮,也不过是个小丑而已。海明威的个性复杂而夺目,他的艺术创作只能说是他生活中一角。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件好事。美学追求也从来不是他生活的全部。他不仅通过射击和捕鱼来衡量自己的男子气概,也通过写作来验证这一点。射击暴怒的狮子,或者坐在椅子上和马林鱼搏斗一天之后,再用冲锋枪扫射那些闻到血腥味前来的鲨鱼,这些对于海明威来说,都不足以证明他的勇敢。他希望我们羡慕他那将最后的手稿修改323次的勇敢精神。这个数字是他自己说的,如果我们怀疑这是他编造的,他会感到愤怒,非常愤怒。因为诚实和精确正是男子气概的一部分。
但对于海明威来说,他是双性同体的,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他的男子气概与敏感脆弱正是他性格的两极。作为一个作家,他想要将这两种迥然不同的精神特质统一于一种风格之中。在某种程度上他成功了,尤其是在他早期的作品中。即便在没有成功的时候,他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风格是一种病毒,有志于写作的年轻人以为这些都是真实的生活,但事实却是,海明威在编造的时候总是非常具有说服力。
《永别了,武器》中有一个著名的场景,叫做“卡波雷托撤退”。这是海明威的经典片段,和短篇小说《大双心河》(Big Two-hearted River)里的场景一样富于真实感。其实,海明威从来没有目睹过卡波雷托撤退,那是发生在他去意大利前一年的事情。他只是擅长将自己读过的或听到的事情写成令人信服的故事而已,甚至有些谎言也能如此改装。总之就是,他善于制造真实的幻觉。
这样做的时候,海明威能让自己的追随者身不由己。我刚刚读完保罗·亨德里克森(Paul Hendrickson)的《海明威的船》(Hemingway's Boat),讲述的是1934到1961年间,海明威和他的渔船“比拉号”在基韦斯特和古巴漂流的故事。这艘船带着它的主人经历了与大鱼和德国潜水艇之间搏斗的种种险境。鱼是真实存在的,而关于德国潜水艇,作者只是宣称可以提供其位置的有用信息——其实纯属子虚乌有。
这本书足足有700页之多,但我全部读完了,也并不后悔自己在上面花掉的时间。亨德里克森是个很有毅力的“硬心肠”,对海明威的夸大其词穷追不舍,也没有被海明威的名气吓到而认为海明威根本不需要吹牛。当然,偶尔会有一些疯狂的小矮人梦想自己成为巨人,而海明威,他是梦想成为巨人的巨人。多年前我第一次去古巴的时候,那时候卡斯特罗还在到处演讲,我去过方卡西亚的海明威故居,看到了他笔下的“比拉号”。因为房屋地板正在塌陷,禁止参观者进入,但从窗户望去,可以看到里面的整面书墙。地板上有一双松帮鞋,如两只小船大小,并排摆在那里。从这些可以看出,海明威是从大人国来的。
尽管亨德里克森了解到了关于海明威的事实,并以此为傲,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海明威的风格所感染了。当海明威捶胸顿足地吹嘘自己时,亨德里克森忘记指出,如果普通的作家如此大言不惭,即使并不过分,通常事实也会证明他写作技巧之低劣。不管怎样,亨德里克森在与海明威的精神碰撞之中,保持了神智的完好。而海明威的大脑,则早在自杀之前,已经如同一团乱麻了。
肯尼思· S. 林恩(Kenneth S. Lynn)1991 年出版的《海明威》(Hemingway)又是一本长达700页的谎言。尽管林恩的这本书没有摆出婆婆妈妈的写实姿态,读来却更令人感到沮丧。它让你彻底失去信心,不再寄希望于海明威是渐渐地患上了某种疾病。是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存在。和里尔克一样,他那神经质的母亲对他十分溺爱,把他当作小女孩一样抚养长大。在他提前结束了的整个一生中,海明威一直充满着性别焦虑,即使将自己塑造为一流的运动员和动物杀手都无济于事。酗酒当然也对他毫无用处。实际上,最让人痛心的正是他的酗酒恶习。酒精在损伤他的大脑,这在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初露端倪。其他作家与海明威相比,即使是烂醉如泥的的福克纳,也像是个禁酒主义者。奇怪的是,我们一直认为,斯科特· 菲茨杰拉德才是酒鬼,而海明威则是个自律的硬汉。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写了“可怜的斯科特· 菲茨杰拉德”几个字,像魔咒一样,在之后的数十年里,它削弱了菲茨杰拉德的形象。这个形象甚至在他离世之后数年里还在通过媒体传递给世人。在现实当中,海明威才是那个不可救药的酒鬼。但他却如此善于塑造自己的硬汉形象,他那自律的形象已然深入人心,或许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这其中自有缘由。德怀特· 麦克唐纳(Dwight Macdonald)所言不虚:《老人与海》的矫揉文风的确缘起于人们所谓的“自律”,但在其过分追求简单的浮夸风格之下,视觉化的写法的确生动有力,具有恒久的吸引力。海明威不是深谙此道的唯一作家,劳伦斯在描写山间清澈的溪流时也同样出色,但仍无法与海明威媲美。这也是阅读海明威时不可错过的。用年轻人的话说,海明威对此颇有一手。
不幸的是,当你继续深入下去的时候,你会发现一个致命的缺陷:性别的双重性是一个他永远不会去直接面对的问题,只会隐约暗示。对于一个反抗一切限制的作家而言,他自己的内心却是一个禁忌的话题。他最大的悲哀在于,他永远无法去书写自己的终场,而这终场上演的时间之久,完全可以成为作品的一大主题。
对于一个没有突然离世的作家而言,体力日衰可以是他的一个新的写作主题。但海明威即使有时间,也无法处理这个问题。一次次的头部受伤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他站在皇家打字机旁猛击(他都是站着写作),一遍又一遍地敲出相同的句子,这就是他吹嘘的所谓修改了无数遍的手稿。即便他的身体状况良好,他的内心也抵触自己的真正需要——诚实。
因为这真实的现状会被寄生虫一样的媒体视为软弱的象征,而他害怕这一点。所以他选择的出路是毁灭自己。但他不应当这样做。他留下的残局,需要他所爱的人去清理,而对于这些人,他知道自己是个负担。这样的行为无法称之为勇敢。然而,如果论及他的伟大不朽,能说的也就是,我们对此感到非常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