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粟与傅雷「绝交18年」的恩怨纠葛(上)

刘海粟(右三)和傅雷(右二)

一行到访巴黎美院教授、著名雕塑家朗特斯基工作室

傅雷与刘海粟之间的关系阴差阳错,扑朔迷离,其丰富的内涵耐人咀嚼,足以参悟五味杂陈、泥沙俱下的中国现代文化史。傅、刘的关系经历蜜月、疏离、绝交、复合四个阶段。傅雷辞世时年仅五十八岁,刘海粟则忍辱负重,迎来第二个生命的黄金时代,长命百岁,功成名就。

本文从“绝交”切入,解读两位文化名人的内心世界和他们的恩怨纠葛。

(一)傅、刘“绝交”真相是因为傅雷儿子学钢琴?

关于傅、刘的绝交,傅雷本人有确切的文字记录。在1943年9月1日致黄宾虹的信中,傅雷提及刘海粟,明确表示“此公与之不相往来已近十载”,而在写于1957年的《傅雷自述》中,两段文字解释了原因:

其一:一九三三年九月,母亲去世,即辞去美专教务,因少年不学,自认无资格教书,母亲在日,以我在国外未得学位,再不工作她更伤心;且彼时经济独立,母亲只月贴数十元,不能不自己谋生;刘海粟待我个人极好,但待别人刻薄,办学纯是商店作风,我非常看不惯,故母亲一死即辞职。

其二:一九三七(注:实际应为1936)年夏,为亡友张弦在上海举办“绘画遗作展览会”,张生前为美专学生出生之教授,受美专剥削,抑郁而死;故我约了他几个老同学办此遗作展览,并在筹备会上与刘海粟决裂,以此绝交二十年。

刘海粟作品

刘海粟当时是上海美专的校长,以上两段文字显示了傅雷由“辞职”而与刘海粟“绝交”的内在递进关系:刘海粟办学的“商店作风”,导致了张弦的死亡;张弦的死亡,是刘海粟“待别人刻薄”的结果。傅雷写这些文字的时候,“绝交”一事已过去20余年,并与刘海粟恢复了礼节性往来。

然而同是当事人的刘海粟,对“绝交”却有完全不同的解释,在《傅雷二三事》中,刘海粟这样讲述:

不久我和他为一件事,整整十年没有往来。

傅聪很小,傅雷不让他上学,自己教他文化,请上海乐团一位意大利学派的专家教指法,乐团指挥兼担琴家教乐理,每天要傅聪练习钢琴。傅雷听觉灵敏,听出差错就打,这一点我很反感,劝他说:“小孩子应当上学,过集体生活,让他全面发展,这样打太不好了。”

傅雷说:“我教训自己的儿子你也要管么?”

“你用瓷盆子砸在孩子鼻子上,留下一个疤,这太过分了,我为什么不能管?”

“我偏不服你管!”他的声调提高了。

“你这样做要后悔的!”

……

自那次分手之后,我一直怅然若失。想到傅雷没有人谈心,一定会很寂寞。幸而黄宾虹、林风眠两位先生常去看他。一般的人,他不肯与之往来。
一九五六年冬天,我忽然接到傅雷的电话说:“我来看你。”

“来吧!我们全家欢迎你!”我激动得热泪夺眶而出。

他真的来了,一切和好如初。

然而,傅聪学弹钢琴,受老爸严酷地训练甚至虐待,是七八岁到十一岁(约1940至1943年)之间,其间正是傅、刘绝交,而且又是刘海粟避祸南洋那几年,由此可见以上的讲述纯属虚构,而且从情理上讲,也无法成立。

1943年,

傅雷夫妇(左)在“黄宾虹八秩诞辰书画展览会”上,

傅雷参与举办了该展览。

同样,在口述实录的《沧海》三部曲《背叛》卷中,刘海粟对傅雷的辞职给出另一种解释:美专学生的伤害导致了傅雷的离去,不经意间又扯出了自己,暴露另一种事实真相。

刘海粟这样讲述当时情形:“傅雷的脾气本来就大,那天他也发疯了,骂我!一个劲地骂个不歇,说我在关键时刻置朋友的死活不顾。我也不生气,同他说道理。在那种情形下我就是去了,除了陪你一同死,什么作用也起不了,但他实在是给学生斗争坏了,蛮不讲理,什么事情都给你弄出来骂。什么巴结权贵、重利忘义,办学校纯粹是商店作风,嘟嘟嘟吼一大套。”接下来,刘海粟这样为自己的“商店作风”辩护:

在那个时代,要想在中国的社会树立起一个美术专门学校的旗帜,实在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美专刚刚创办那几年,困难大极了!困苦颠沛,冷漠寂寥,根本谈不上外界的同情与帮助,全靠自己硬撑着。……在几乎没有收入的情况下维持一个学校,困难大极了!后来慢慢好一些,学生渐渐开始多了,但老师也要随着多聘,校舍也要扩大,入不敷出啊。办学校不可能赚钱,运气好,能够少赔一点就不错了。所以说,从办这个学校的头一天起,经费问题就一直逼迫着我,你没有办法不精打细算。我跟他们每一个老师也是都说明白的,这里只能解决基本的生活,要赚更多的钱,你们要另外去想办法。我从来不骗他们的,都是同他们说明白的。但是有一点也要实事求是讲,他们出去兼职,现在叫第二职业第三职业,我从来不反对,能给的方便我尽量给。像温肇桐,他本来不过是农村的小学图画老师,我把他请到美专来,聘他做教授,有了这个头衔,他再出去找兼职就方便多了。傅雷那天骂我办学商店作风,给老师的工资太低,待遇刻薄。一个私立的学校,没有任何政府拨款,一分钱一分钱完全是靠自己筹集,当时候又正逢乱世,老实不客气讲,能够支撑到最后这个局面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傅雷任教时的上海美专画室

美专学生打傅雷的事发生在1932年11月。当时学生要罢课,上街宣传抗日,傅雷坚持上完课,两者发生冲突,混乱中傅雷挨了几拳头,后学生中有人出面阻止,风波自动平息。刘海粟强调这件事,本意是为自己开脱,无意中却透露了傅、刘决裂的另一个因素:刘海粟关键时刻明哲保身,不为朋友两肋插刀,令傅雷大失所望。其中傅雷痛骂刘海粟的那些细节,置换到张弦“绘画遗作展览会”筹备会上,正好吻合。

看得出,刘海粟很不愿意承认被傅雷绝交一事。事实上,在刘海粟晚年所有傅、刘关系的讲述中,都是情同手足、相濡以沫的故事,其中更有傅雷对他的崇拜。从这些讲述中,人们自然无法想象绝交这种事。从维护友情的角度看,刘海粟这样做可以理解,从诚信的角度看,这种做法遮蔽了历史真相,欺骗了后人。

平心而论,傅雷对刘海粟的指控或许不无过头之处。作为一所私立美术学校的校长兼老板,刘海粟自有他的难处,有他自己的立场和考虑问题的角度,倒是傅雷,有可能“站着说话不腰疼”。身份地位的不同,导致了不同的立场和话语逻辑。

刘海粟

傅雷终其一辈子,都是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一个坚守书桌的精神个体户,而刘海粟则庞杂得多:画家、老板、文化名流、社会活动家,多种身份集于一身,正是这种庞杂的身份,加上纵横捭阖的能量,使他在革故鼎新的民国初年大有作为,年仅十七,没有学历,毫无西洋美术知识背景,就斗胆办起图画美术学校(上海美专前身),在林立的同类学校中脱颖而出,成为一所当时大名鼎鼎的美术学校。借助美专这个平台与天纵之才,刘海粟在中国现代画坛纵横驰骋,声誉鹊起的同时,不可避免受到正人君子的诟病。

傅雷指责的待人刻薄的“商店作风”,对张弦之死的冷漠反应,其实是刘海粟的常态表现,不足为奇。刘海粟并不是慈善家,在他眼里,张弦只是上海私立美专的一名受雇的普通教员,如此而已。然而在傅雷眼里,张弦却是一位能在坎坷潦倒中保持完美人格的艺术家,是他不可缺少的精神“凭藉”。在对张弦的价值认同上,傅、刘的差异之大,不可以道里计。唯其如此,张弦的死才成为傅、刘绝交的触发点。

(二)傅、刘曾经那短暂的“蜜月期”

然而,在此之前傅雷与刘海粟却有一段不同寻常的“蜜月期”,事情于是变得很微妙。

这个“蜜月”产生于特殊的时空——著名的世界艺术之都巴黎,瑰丽的塞纳河、卢浮宫、瑞士莱芒湖,构成它的背景,时间在1929年至1931年之间。

1929年春,刘海粟以教育部“特派驻欧洲研究员”身份来到法国,其时傅雷就在巴黎大学文科听课。经友人介绍,傅雷成了刘海粟的法文老师、翻译。

刘海粟作品

在刘海粟《欧游随笔》的文章中,傅雷的身影频频出现:

1929年夏刘海粟率家人前往瑞士,傅雷亲自赶到火车站接应,下榻友人白格郎的山间别墅中,此后一个多月,他们置身湖光山色,写生采风,谈艺论道,其乐融融,傅雷还拍下刘海粟摘苹果的照片,称“这是阿尔卑斯山刘海粟偷苹果的纪念”(《瑞士纪行》)。

1929年9月28日晚上,刘海粟、傅雷、张弦等人聚集一堂,热议法国秋季沙龙的盛况。就是这时,傅雷替刘海粟填写了该年度法国秋季沙龙的出品志愿书,第二天早上,陪同刘海粟冒雨送画到熙熙攘攘的秋季沙龙办公室,申请者编号为7611,一个月后,刘海粟意外地接到了秋季沙龙入选通知书(《1929年的秋季沙龙》)。

1929年10月2日,刘海粟、傅雷、张弦三人在观摩“现代巴黎画派展览会”时,获悉艺术大师布尔德尔逝世的消息,先是震惊,继而惆怅,傅雷说:“法兰西艺术界蒙丧”,刘海粟补充说:“那是,不但是法兰西艺坛的损失,也是全世界艺苑失了曙光。”两天后他们一起去布尔德尔在巴黎的工作室出席丧仪,瞻仰大师的遗容,傅雷走在前头,负责交涉。

另据刘海粟晚年回忆:在卢浮宫临摹德拉克洛瓦的代表作《但丁的小舟》时,傅雷为他做了大量案头工作,将此画的创作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使临摹工作顺利进行;1931年春,他应德国法兰克福大学邀请办画展,作中国画学的演讲,傅雷根据他的授意,写出洋洋洒洒的《六法论》,使讲演圆满成功。

刘海粟一行拜访巴黎美术学院院长贝纳尔。

照片人物从左至右:张弦、张韵士、刘海粟、贝纳尔、傅雷

在《瑞士纪行》中,刘海粟这样写道:“我们要了解艺术家的口味与天才,他的所以爱好某种对象,某种色彩,表现某种感情的原因,一定要在他所处的时代、环境,以及当时一般思想中去找。为了解一件艺术品,必须要把当时艺术家的概况,周环和生活的情形极详密地考察出来,只要翻开艺术史的各重要时代,便可发见艺术之诞生与绝灭的原因。”

这些论述与法国美学家丹纳的《艺术哲学》中的“种族、时代、环境”理论非常接近。当时傅雷随身携带这本《艺术哲学》,天天研读,作翻译的准备。他们的交谈中肯定少不了这个话题,刘海粟急用先学,将丹纳的理论吸收到自己的文章中。

傅、刘当时的“蜜月”之情,傅雷在《刘海粟》一文中有更充分的表达。文章一上来,就引述李尔克论罗丹功成名就之后的寂寞那一段话。这一来,无形中就将刘海粟置于“中国的罗丹”的位置。

接着这样写道;“一个真实的天才——尤其是艺术的天才的被误会,是民众落伍的征象。在现在,我且不问中国要不要海粟这样一个艺术家,我只问中国要不要海粟这样一个人。”

文中以法国汉学家赖鲁阿及德法两国对刘海粟艺术的高度评价而感“惶恐愧赧”,进而这样发问:“我们现代中国文艺复兴的大师还是西方的邻人先认识他的真价值。我们怎对得起这位远征绝域,以艺者的匠心为我们整个民族争得一线荣光的艺人?”

最后,作者发出祈祷:“阴霾蔽天,烽烟四起,仿佛是大时代将临的先兆,亦仿佛是尤里乌斯二世时产生米开朗琪罗、拉斐尔、达·芬奇的时代,亦仿佛是1830年前后生产德拉克洛瓦、雨果的情景;愿你,海粟,愿你火一般的颜色,燃起我们将死的心灵,愿你狂飙般的节奏,唤醒我们奄奄绝望的灵魂。”

刘海粟作品

文中还描写刘海粟在巴黎的生活场景,一个艺术求道者的形象呼之欲出:

我有时在午后一两点钟到他寓所去(他住得最久的要算是巴黎拉丁区Sorbonne街十八号Rollin旅馆四层楼上的一间小屋了),海粟刚刚从卢浮宫临画回来,一进门就和我谈他当日的工作,谈Rembrandt的用色的复杂,人体的坚实,……以及一切画面上的新发现。半小时后刘夫人从里面盥洗室中端出一锅开水,几片面包,一碟冷菜,我才知道他还没有吃过饭,而且是为了“物质的压迫”连“东方饭票”的中国馆子也吃不起了。

傅、刘“蜜月期”中,有一件事不能不提,就是傅雷与一位名叫玛德琳的法国少女的恋爱。经过这次恋爱,傅雷不只体验了东西方两性文化的巨大差异,也度过一场人生危机。在这个过程中,刘海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对傅雷有再生之恩。

傅雷四岁丧父,没有兄弟姐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母亲极端严格甚至扭曲的家教方式,造成他峻急的性格,而峻急的背后,却是对亲情之爱尤其是对父爱与兄长之爱的渴望。刘海粟比傅雷年纪大一轮,人情世故练达,而且极为欣赏傅雷的才学。他的出现,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当艺术求道者的刘海粟与父兄的刘海粟相重叠时,他便成为傅雷崇拜的偶像,由此催生《刘海粟》这篇高调颂文。

傅、刘关系真正得到缓解是始于什么契机?继续关注刘海粟与傅雷「绝交18年」的恩怨纠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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