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失津渡
（一）
前几天季筱崴了脚，因站着换鞋，五厘米的高跟啪嗒一下折了，所幸伤得不重。
“你快坐。”几只手搀着季筱。
“休息一会儿，试试能不能走。”一个声音说。
一只手试图去替季筱揉脚。季筱看清那是王仲泽，她脸上有点发烫，却不好缩回脚。
“不能揉，崴着了要冷敷，一天以后才能按摩和热敷。”季筱有点感激地看了看那张脸，不知晓名字。
那只手停住了，但还触着季筱的脚踝，“谁去看看仓储冰柜里有没有冰袋。”
以后季筱就都在公司大堂的椅子上换鞋。
“你脚好点了没？”
“好多了，你说的先冷敷再热敷很有用，医生也这么叮嘱。”
“那就好。”
“请问你的名字？”季筱看他的工作服上并没有别着名字胸针。
“刘稚刚，叫我小刘就行”。
季筱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好吧，小刘，我叫季筱。”
“小刘，你是哪里人？”
“湖南，湖南沅陵的。”
“沅陵，好地方。”
“你去过？”
“没有，听说过，有很多水的地方。”季筱把鞋子收进袋子里，“我先走了。”
“嗯，嗯。”
季筱这次换鞋的时间有些长。
（二）
公司在筹备新年晚会，晚上加班排演。
“年轻啊就是好，你看我们穿这个都胖成什么样了。”
“是啊，年轻随便穿都好看，我们筱筱最好看。”吴姐眉眼尖挑，过来帮季筱收紧腰带。
季筱朝吴姐笑笑，隐一丝愧怍。
季筱听见隔壁人力资源部的合唱，众声中一耳朵先抓到王仲泽挺洪亮的男声，却震得她心头隐隐作痛。
排练结束，阴雨绵长。季筱在大堂坐等雨小。
“你今天是晚班呀？”季筱问。雨水，玻璃门，小刘。
“一三五晚上，二四六白天。”
对话中止，片刻显得漫长。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小刘移近。
“什么故事？”
“我老家的故事。”
“嗯？”
“也是下雨，我们那儿说，下雨天有情人会双双变成鱼，顺着雨水游到河里，雨停了他们再各自上岸做人。”
“他们为什么要变成鱼呢？为了什么意思。”
“估计是做人的时候不能相爱什么的吧。”
“多好的故事。”
“我们那边这民族那民族的，传奇的故事多。”
“哎，季筱，你还在哪？我开车送你，这雨下不停。”王仲泽闯出来，季筱以为他已经走了。
“没事儿，我就歇会儿，打车方便呢，你和我也不顺路。”
“打不到，这天气这时候最难打车，走吧，也就多绕二十分钟路。”
季筱跟着王仲泽走了。小刘复又坐下来，把玩一把折叠伞，刚在抽屉里，本来想给季筱。
晚上屋子有些漏水，季筱拿了个盆接着。水滴一声一声敲下来，季筱就倚在躺椅上看它们。一滴一滴的，迷梦之中，忽然像是跃下一条一条彩色的小鱼。
（三）
“筱，来给我过生日吧，有波尔多红酒。”
季筱收到王仲泽的微信，刹那间整个后背发麻。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哦。不过，生日这种事儿，当然还是要和家人一起。”
“你不是不知道。”
季筱没有回复。过了半晌，王仲泽又发来，“她不在。”
“你生日是周日吗？”
“周六。”
“周六不行欸。我大学同学出差顺道来看我，约了那天晚上的电影。”季筱点开电影APP，下了两个单，截图发过去。
等了很久，对方说，“好的。”
就像偶然犯了一个错误，然后就牵扯不断。
季筱烦躁了两天，因为需要圆的那个谎。
周五下班，季筱在更衣间发呆，疲倦和焦虑混杂。
“季筱，你的快递。”出门时刘稚刚喊住她。
她说，“有剪刀吗？”
小刘给她找了一把。
季筱找不到胶带封口，剪刀嘴胡乱戳了三四下，最后直接上手撕。他没想象过这样的她，感觉她都是和她那些叠得好好的衣服一样。
“我来。”他拿过她手里的剪子。
盒子里只是一只某网站抽奖送的玩偶。
拿着玩偶走出公司，季筱出神地走了一条街，然后又折回去。
“小刘，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
“怎么？”
“我，我买多了一张电影票。”人面飞红。
“几点？”他觉察到她的紧张。耳朵捕捉到一种衣料的窸窣。
“八点，在乐莎购物广场。”
“好。”恩，像做梦。
（四）
季筱做了圆谎的努力，最后一秒却放弃和王仲泽说一句什么。风渐渐凉，小刘和她走在大街上。没有说话，只听闻脚步。
“季筱，你往哪走？”小刘由着她，但他们已经绕了广场三圈。
“哦。”季筱抱歉地笑笑，词语化成一串白气。
“我送你回家吧。”
“好，谢谢你”季筱说，“南泽路。”
南泽路离刘稚刚住的五华路不远，走路半小时。但这是他第一次来南泽路，居民房多是八十年代的样式，窗台晾着衣服，摆着花草，堆杂着旧物，把本来就不高的建筑压得越发低矮。刘稚刚却觉得此刻心里很安稳，安稳得有些甜蜜。
“这条街和我住的那条好像。”
季筱没有说话。
“你知道吗，我喜欢看这些窗口，特别是夜晚上灯的时候。”
他看看季筱，有些讪讪，继续一个人说话。
“我喜欢猜屋子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初中放学家对面有一个窗口，灯光是淡黄色，很淡的那种黄，像月光。灯光从窗口爬出来，同时爬出来的还有里面人的影子。我觉得肯定是个在看书的小姑娘。窗户旁边挂下来一串爬山虎，爬山虎的影子也很漂亮。”
“你家乡的建筑也像这边一样吗？”
“一样，也不一样。很多老房子在我记事之前就拆了，新建的房子都是楼房。但有时候我去山上，坐在那儿，整个县城都在眼下，会发现居然还有木头房子。小楼房顶层太阳能热水器闪得刺眼。恩，也有很高的楼。有时候起雾，它们就都一样了，水里雾里，就跟桃花源一样。”
“桃花源？”
“我想象中的桃花源，大概很多雾。”
晚风中夜来香浓出胭脂味，旧胭脂。
“我前面就到了，就转个弯儿。”
“恩恩，好。那，再见”。
“谢谢了，今晚。你也赶快回去吧。”
季筱往前走，稚刚在原地看她，直到她过了转角不再看得见。
走到二单元的时候，季筱看见了那个坡脚的男人，坐在石阶上抽烟，旁边有一本书，她觉得他的目光跟随了自己一会儿。
“雾失津渡，忽然若有光。”那男人念了一个句子。
季筱回头看了一眼，飞快地走开了。
（五）
“和同学玩得怎么样？”王仲泽笑问季筱。
不等她回答，他又走开，那抹笑却不消。
季筱丢了一只耳钉，可能落在了更衣室。本来打算第二天早上再去看，有点舍不得，打车去了公司。
“耳钉没见着，保洁阿姨下班了，也问不了她。”稚刚盯着季筱的光耳朵，发觉自己的失仪。
“好吧。”
“我给你找。”小刘拿出手电，“想想会不会掉别的地了？”刘稚刚跪在地上，电筒光照亮储物柜下的空隙。
季筱屈膝站在他后面。看着他，感觉过了好长时间。
他刚站起身，季筱从后面抱住他。
他转身拥抱她，怀抱沉稳而舒服，像没有回声的海绵。
他想吻她的时候，她犹豫了，躲开。“对不起，对不起。”
她眼里蓄泪，刘稚刚觉得那泪的气味酸了他的心尖。
奔到南泽路豆花巷，季筱迎面撞上了那个坡脚男人。他笑着想和她说话，“后遂无问津者，永失永忘”。
（六）
睡前，季筱裸着身子坐在床沿，对着镜子。一些光从窗帘漏进来，她觉得有些羞耻。窗外树的影子降落在她身上，那片影子里似乎长起很多树，枝繁叶茂，低矮的房子，池塘，远山，一切都在闪闪发光。皮肤有细微的瘙痒，起初只是在颈部，渐渐蔓延到整个后背。不一会儿小光斑爬满了季筱的身子，细细碎碎的银鳞。天空滚过几声闷雷。季筱的鱼尾甩了一下，入了那夜雨。
Terminat hora diem, Terminat Author opus.
【LiteratureCave】
Che sera,sera
作者：驴饭高
北师大中文系本科 UCL 比较文学准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