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风箱
远去的风箱
暮春时节,又回到老家,打算住些日子,陪陪年迈的娘亲。
一日,拾掇母亲的院子,清理那堆杂乱有些年头的木柴,那可是上好的柴火。可惜底部有些腐烂,呈现出黑褐色。清理中,不经意间发现个风箱把儿,连着两半截拉杆。乌黑有裂纹的风箱把儿,上边儿的凹槽清晰可见,那是手摩挲经年才磨出来的啊!只是失去了原来的光滑油亮。
暏物思远,望着眼前母亲亮堂的屋子,万千思绪涌上心头。虽然风箱早已远去,但久违的风箱咕嗒声,似乎又在耳边响起。往事如烟,新房子、老房子,就像电影里交替叠加的镜头,不断在脑海里闪现。
母亲独居乡下多年,上年新盖了两间砖瓦房。白墙吊顶,玻璃门窗,防滑地板。装了空调,有冰箱、电视和洗衣机。电炒锅、电饭煲、煤气灶等样样俱全。虽然不很宽敞,但方便舒适。尤其是没有埋锅砌灶,不烧柴火,自然用不着风箱,常常不动烟火就做熟了饭菜。更不见那些令人生厌的尘灰,屋里到处干干净净。
正是做饭的时候,电饭煲冒出的热气袅袅升腾。煤气灶喷着蓝色的火焰,像一群蓝精灵跳着欢快的舞蹈。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向屋里,亮亮堂堂,暖意融融。
母亲在喝茶,我在想老房子。
老屋也是两间,土坯草房。一盘土炕几乎占据整个西间,八印锅灶台紧连着土炕,风箱靠在灶台一侧,老家管风箱叫“风掀。”东墙边,一张破旧的小木床上,摆放着乌盆瓦罐之类。门口一侧,两个砖垛子架起个破风箱,用来当碗柜,碗柜下放个大水瓮。不,它不是碗柜,也不配叫碗柜,俺那都叫它“碗炕子。”
由于常年烧草烧煤,风箱一拉,屋子里黑灰乱飞。梁檩屋笆是黑的,墙壁是黑的,窗台壁龛儿里是黑的。灶头斜上方的墙上,灶王爷的像也挂满了黑灰。真难为他老人家了,腊月二十三辞灶日,老人家上天庭述职禀报,恐怕得先洗把脸,才能见玉皇大帝吧。
其实,也有白的地儿,“碗炕子”里那两摞大白碗,还有少年不知愁滋味,玩闹时笑脸上露出来的大白牙。
很小的时候,还干不了推车挑担的活儿,也拿不动锨镢锄镐,哄孩子做饭则是“义不容辞,”早早跌入生活的密网里。也许,这都是排行老大的宿命。风箱,便与其结下了不解之缘。
寒冬里,天黑得早。晚饭后借着豆大的煤油灯头儿,先刷锅洗碗。探着身子,借助炊帚才够到锅的对面。待洗净锅勺碗筷,锅里添上两大瓢水,再坐上篦子,放上窝头,把锅盖好,这是明天的早饭。
清晨,打着哆嗦起来穿好衣服,砸开水缸里那层薄冰,装满燎壶。用根木棍儿穿过壶把儿,一头儿搭在灶王爷像屁股下的木橛上,一头儿搁在灶头上的半头砖上。风箱响起,生火做饭,两勺棒子面儿或半瓢碎瓜干,熬成稀汤饭就做好了。灶头上燎壶里的水也热了,全家人用它洗脸。
烧个破火真是滑稽,人小胳膊短,顾头顾不了腚。拉风箱顾不上添柴火,添柴火就顾不上拉风箱。那时,真盼着快快长大。
做饭时,最难烧的是那些碎碎草,连阴天的柴火,光冒烟不着火,风箱拉急了还灭火。甭管好孬,有的烧还好。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没的吃就没的烧。大风里,去搂那些被风旋在墙角旮旯里的杂草。麦根子也难烧,又短,还得边烧火边砸上面的土坷垃。
烧好点儿的煤还行。先用软草点着硬草,再铲上两铲煤,风箱轻拉,待煤着了,可使劲儿拉风箱。火头旺火势猛,最适合蒸窝头了。
记得那年秋后,父亲带着我去湖田推煤。来回三天,他推我拉,一推车子少说也有七八百斤煤,能烧半个冬天。
八成是为了便宜省钱,父亲买的那些细碎的煤里,含有大量的煤矸石,很难生火,风箱越拉越不着。好不容易生着火,冷不丁冒出一阵黄色的烟来,“臭炭”味儿刺鼻,呛得连声咳嗽,涕泪涟涟,憋得半天喘不上气来。那时哪知道,是硫磺烟和有害气体在作怪。
最好烧的是庄稼秸秆,如棒子秸、棉花柴,还有秋后下洼拾的干草。不用拉风箱就呼呼地着。有时一高兴,手拿着火棒,先抡两圈。再对着红红的火棒头,用力一吹,火星飞溅。像极了元宵节的“滴滴锦儿”心里甭提多恣了。
上学后,便喜欢上了看书。有空就看,烧着火也看。有一回,又在烧火看好不容易淘换来的书,被小画书里的故事所吸引,火烧到灶外还浑然不知。母亲看到后,从和面盆里抽出手来,抄起笤帚疙瘩就敲下来。我一惊,摸着生疼的肩头,不知是委屈还是被烟熏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那时,并非凿壁偷光,不知卧薪尝胆,更不曾立下凌云志,直破云中天,看书只是兴趣使然。长大后才明白,在母亲的词典里,生存比读书更重要。
风箱早已远去,留下的只是记忆。
那天,我与母亲相对而坐,瞅瞅一旁的风箱把儿,我笑着问母亲:“你还记得为烧火时看书,用笤帚疙瘩打我吗?”母亲笑了,笑得无奈又有些愉悦,说:“想着呢,那霎光为看书打你。”
望着母亲枯瘦的双手,苍老的面容,佝偻的身形,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心里巴不得母亲再抄起笤帚疙瘩,打我几下,几十下……能打得动就好。
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半边天。不见牛羊归,不见炊烟起,更不闻风箱的咕嗒声。悄然的暮色里,家家户户安享这祥和的晚餐时光。蓦然间,一首歌儿在胸中油然而生,差点儿飞出口中。
(摄影 王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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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伟浩,一九五五年出生。原籍寿光,从军十五年,一九八八年转业到胜利油田工作,先后从事政工、行政和工会工作。二零一五年退休,爱好文学和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