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往事|钟仪南冠奏楚声

古琴往事|钟仪南冠奏楚声

江雁

1

“父亲,您刚才在做什么?”

“我在抚琴。”

“这就是琴么?声音真好听。”

“你喜欢吗?”

“我喜欢。父亲,您能教我抚琴吗?”

“你真的想学?”

“嗯!我真的想学!”

“想学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得考考你。”

“怎么考?父亲!”

“你来听。……从我刚才演奏的琴声里,你听到了什么?”

“我……好像听到了一种鸟儿的鸣叫,在风的呼啸声里,似乎可以撕裂云霄。哦,父亲,我好像还看到有火焰在跳跃、升腾,它们似乎是要吞噬那两只美丽的鸟儿……”

“仪儿,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真的看到了?”

“是的,父亲!我看到了!不仅如此,我还看到那鸟儿在烈火的焚烧中,啼血、悲鸣、褪去了它们原有的羽毛。然后,它们却生出了更美的翎羽,凌空而起,翩翩起舞。父亲,我识得它们现在的模样,它们是神鸟——凤凰!”

“我们的仪儿,长大了。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父亲学抚琴吧!”

楚国都城——郢都一座朴素的院落里,一对父子在琴房里相对而坐。刚才的那一番对话,就是发生在他们之间。

此时,父亲脸上写满了欣慰。而那个孩子的目光中,既有稚气,也有坚毅。

这个孩子叫钟仪。他的父亲,是楚国宫廷的乐官。当然,还有他的祖父、曾祖父……

“仪儿,琴之道,上合周天,下应四时。音极八荒,德赋神明。道法自然,和而不同。它的声音,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抚琴者,要能听辩琴音,通晓琴意,以琴声养浩浩正气,修己性,正人心。你记住了吗?”

父亲语重心长的这番话,钟仪似懂非懂。然而,他相信自己的父亲。他说的话,一定错不了。于是,他用力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父亲!”

2

公元前584年秋,楚国令尹子重即将率兵攻打郑国。其时,钟仪已正式继承父亲琴师之职,位列公卿。这一回,钟仪也将随军出征,鼓琴以正军心、扬士气。

“父亲,儿子向您辞行来了。”

依旧是那个院落,依旧是那个琴房,钟仪恭恭敬敬向父亲叩首施礼。

钟仪对于父亲的尊敬,从来没有丝毫的懈怠。只是,和别的人家不同的是,他们父子都习惯了在琴房里交流。就像现在。

“我知道了。仪儿,你过来坐下。今天,父亲想为你奏上一曲,送你出征。”

父亲招手让钟仪坐到琴边,目光慈祥。

“太好了,父亲。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您的琴声了!”

钟仪喜出望外。自他入职宫廷,父亲就不曾在他面前鼓琴。他问过父亲,可得到的答案永远只有一句:“我老啦,弹不好了。”

钟仪看着父亲神情瞬间肃穆,净手、焚香,又站在琴前恭恭敬敬鞠了个躬,然后才坐到了琴后。但见他十指轻扬,室内顿时琴音流动,不绝于耳。

初始,父亲的演奏极具雄伟之气,曲中隐隐有雷电交加,风雨相会。透过琴声,钟仪甚至看到了将士们的驱旗挥剑之势,令他毛发顿立。然而,随着父亲十指不断加速,琴音也一点一点急促起来,其声激越悲痛,极尽苍凉。

钟仪皱起了眉头。父亲不曾教授过他这首琴曲,他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在他远征之时,却弹奏出这样悲凉的曲调。

终于,父亲停止了演奏。可是那种悲伤和痛楚,却让钟仪十分的压抑不安。

“父亲……”

父亲伏在琴上的手抬起了一只,冲着钟仪摆了摆,而后缓缓地站起身,和钟仪背向而立。良久,他问钟仪:

“仪儿,你能不能告诉父亲,你觉得这次出征,我们楚国的胜算有多少?”

钟仪迟疑了一下,回答到:

“父亲,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以为,我们是必胜的。您忘了郑襄公当年肉袒牵羊,投降我大楚的事情了?小小的郑国,怎么能是我们的对手?”

父亲转过身来,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眸说:

“仪儿,你还是太年轻了。郑国虽小,但你忘了他身后还有晋国。晋楚争霸百余年,郑国总是在我们两个国家当中左右摇摆,为什么没有被灭?因为他的存在,对我们交战双方来说,都是一个掣肘。这一回,你又怎么知道,不是晋国在背后施展阴谋呢?何况,我们的近邻吴国也在一天天壮大。”

“可是……”

“我知道,你是想说,郑国也不过是我们一枚小小的棋子。可问题在于,连年征战,我国基本上一直处于晋国的下风。可悲的是,而今我国内公卿,都只谋一己之私,而不思振兴国家。内忧外患,为父我心里不安哪!”

父亲看向钟仪,越说越激愤,眼睛里有隐隐泪光涌动。

“那,父亲,我该怎么办?”

钟仪小心问道。他对战事无知,但父亲所说国内的情形,却是事实。

“若我说,此战楚国此战必败,你会去吗?”父亲不答反问。

“去!”钟仪坚定地回答,“身为男儿,我虽不能上阵杀敌,但理当与国共存亡,同进退!”

“说得好!”父亲重重的点了点头,“是我的好儿子。为父刚才所说,也许是危言耸听,我也但愿你此去能早日凯旋。可是,眼下时局动荡不安,当真是前途未卜。不过既然必有一战,你也无需畏惧。为父只是希望你记住:琴,国之圣器。琴在人在,琴亡人亡!”

“是,父亲!”

钟仪郑重点头,没有过多承诺。父子俩都知道,其实,承诺是多余的。

3

秋风萧瑟,战旗猎猎。

经过了一番长途跋涉之后,楚国的军队在汜地驻扎了下来。子重下令:暂作休整,养足精神,次日一举攻下郑国都城。

“是!”

楚军上下一心,齐声回应,气势如虹。

钟仪有些恍惚。也许,父亲真的是多虑了。

楚国入侵郑国的消息迅速传到晋国。

“上军佐,楚国再度出兵伐郑,我们是该袖手旁观,还是施以援手?”

晋国朝廷之上,晋景公无奈地看着垂手而立的上军佐士燮。他的这位臣子,虽然品德高尚,足智多谋,但脸上永远都是一副面瘫的表情,让他猜不透他的心思。

“臣以为不可任由他们欺凌郑国,”好在士燮并不需要他猜,“若郑为他所治,必定联起手来,侵犯我国。所以臣恳请王,迅速会同齐、鲁、宋、卫、曹、莒、邾、杞,联合救援郑国,务必不能让楚国得逞。”

“寡人如卿所愿!”

晋景公对于士燮,向来从善如流。他的忠诚,他的智慧,堪称国内无双。

然而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等他们的联合大军赶到汜地时,战争已经结束了。更不可思议的是,郑国赢了。

这一场战争,楚国大输颜面。子重好不容易突出重围,逃回楚国。钟仪等一众乐官,在这一次战争中,被郑国大夫共仲、侯羽二人包围并俘虏,并把他们献给了前来保护自己国家的晋国。

后来他们才知道,和楚国同在南方的吴国,趁着楚国攻打郑国的时候,不但出兵郯国,而且还偷袭了楚国的州莱,抄了楚国的后路。子重当时急于驰援州莱,仓促之间被准备充分的郑国迎头痛击,于是大败而逃。

总之,楚国输了。

钟仪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做了俘虏。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校好自己的琴弦,没来得及为数十万大军奏上一曲楚操,就已经束手就擒。

他觉得很讽刺。他们,就这样被自己的将领们抛弃了。

临行前父亲的话语,依旧在他的耳边铮铮作响。可是,他既护不了自己的国,也没能护住自己的琴。

4

晋国。战俘营。

两年的时光一晃而过。绝大多数俘虏们行色匆匆的忙碌着,生怕稍有懈怠,就会招来鞭笞。他们都已经渐渐习惯了晋国的生活,甚至衣衫,都已经换成晋国的了。

只有钟仪,依旧衣袍服,冠南冠,态度从容。

“王,我在楚国的战俘中,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情。您愿意跟随我是看上一眼吗?”

士燮依然面无表情,但话里的意思却让晋景公好奇心顿起,于是欣然前往。

“上军佐,你可知那个头戴南冠的俘虏,是什么身份?”

毫无例外,晋景公也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他叫钟仪,是楚国的乐师。”士燮回答。

“还真是个有趣的人,”晋景公捋髯点头,“但不知上军佐让我来看这个钟仪,是什么用意?”

士燮拱手道:“臣想先知道,王对于晋楚争霸一事,有何看法?”

晋景公皱了皱眉头,长叹一声说:“两国争斗,如火如荼。然而这长期的争斗,不仅损耗了我们自己的国力,也让夹杂在我们之间的小国,屡遭烽烟,生灵涂炭。寡人心中,殊为有不忍。”

“仅限于此么?”士燮追问。

这个老狐狸!晋景公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却不便发作。毕竟晋国眼下还依仗于他。

“而今我晋国内部,各个家族日益壮大,可他们之间的关系,寡人也是一言难尽啊!至于楚国,受吴国的威胁越来越大,也正吃紧。若长期继续下去,只怕对谁对没有好处!”

“那,王的心中可有打算?”士燮步步紧逼。

“这……”景公踌躇了一下,咬牙说道,“寡人欲与楚国议和,又恐失了我国的威仪,于诸侯中添了笑柄。”

不知道是不是晋景公的错觉,他似乎看到士燮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正要出声询问,却见士燮向前跨上一步,压低声音道:

“王,这个叫做钟仪的人,会免去您的担忧。”

晋景公初始还觉不解,但随着士燮又在他耳畔低语良久,他的脸上笑意越发灿烂。

5

“王,战俘钟仪带到,听从王的发落!”

晋国朝廷之上,钟仪被倒缚双手,押送前来。

“不得无礼!”晋景公匆忙起身,避开席位大步向前解开绑绳,跟钟仪道,“让先生受苦了!”

钟仪有些疑惑,他不知道晋景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居然向他这个俘虏屈尊示好。然而出于礼节,他还是向晋景公叩首致谢。

“先生不必疑虑。寡人昨日无意中路过先生劳作之处,见先生气宇轩昂,如鹤立鸡群。想先生必然有异于常人之处,故此召见,欲向先生请教一二。”

晋景公一番说辞,打消了钟仪心中疑虑,也让他对眼前这位异域诸侯心生好感。于是,他恭恭敬敬再拜晋景公道:

“我已沦为贵国战俘,却蒙王的青睐,深为感谢。”

“先生说哪里话?”晋景公大手一挥,“自今日起,先生便是自由之身了。但不知先生在楚国是何官职?”

“小人在楚世代为乐官,宫廷仗前,以琴声正人心,弘士气。”钟仪答。

晋景公一脸惊喜道:“那先生现在还能抚琴么?”

钟仪:“这是先人世代掌管的职务,小人如何敢忘?”

晋景公闻言,立刻命人把琴送到钟仪面前,恳请他为大家弹奏了一曲。

钟仪从容不迫,手起指落,宫商徵羽,铿锵婉转,尽是楚声。

晋景公面露不悦道:“先生琴声里尽为楚调,想来思乡情切啊。不如说说你们的国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钟仪答:“这个问题,不是小人能够知道的。”

景公坚持让他回答,钟仪思忖一番后说:“我们的国君,在做太子时,接受师保教育侍奉。他每天早上向婴齐请教,晚上向子反请教。至于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晋景公哈哈大笑,道:“先生果然是个奇人。上军佐,不知您对钟仪先生如何评价啊?”

士燮迈步向前,先叩拜晋景公,又向钟仪打了个稽首,回答道:

“这位钟仪先生,凌凌然有君子之风。臣闻适才王与先生问答,先生于言谈中,明言先人的职业,说明先生不忘祖宗;王请先生奏乐时,他演奏的是本土曲调,说明先生不忘国国;王询问楚国国君如何,先生赞美国君为太子时的往事,说明先生没有私心,不借说好话以博王的宽恕;提及楚国二卿,先生对他们直呼其名,说明先生尊崇国君。不忘祖宗,仁也;不忘故国,信也;没有私心,忠也;尊崇国君,敏也。先生身陷囹圄,却能以仁行事,以信坚持,以忠成事,以敏实施。如此四徳兼备之人,是上天赐给楚国的肱股之士。臣以为,王当许先生重归故国,以成大事啊!”

晋景公鼓掌言道:“上军佐之言,甚合寡人心意。先生,寡人这便命人送您重返故国,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啊?”

“谢王仁慈!”钟仪涕泪交加,叩首再拜,“钟仪若得重回故国,必当上告我国君,俱言王之仁德,促使我国与晋国永结同盟,愿两国之百姓,免受战争之苦!”

“愿先生早日成就大事,愿两国之百姓,免受战争之苦!”

晋景公扶起钟仪,一脸肃穆。

6

战争的阴霾,从缝隙中透漏出一束和平的光束。

公元前582年12月,楚共王派公子辰来晋国,作为钟仪“访楚”的回访,并请求两国恢复友好,缔结盟约。

公元前581年春,晋景公再派大夫籴伐访楚,籴伐在楚国停留了一年多的时间,就两国和好进行了漫长的磋商。

前579年5月,晋楚两国派代表到宋国,在宋国大夫华元的见证之下,于宋国都城西门之外,正式缔结盟约。

自此,春秋时期的第一次弥兵,基本宣告成功。

得悉盟约已定,钟仪怀琴出城,于父亲的坟前轻扶丝弦,泣告功过。琴声低回,缠绵悲凉。

(0)

相关推荐

  • 词语“南冠”的由来

    "南冠"是个汉语词汇,代指俘虏. 唐骆宾王<在狱咏蝉>一诗首句: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意谓:秋天的寒蝉凄切鸣叫,作为囚徒的我随着蝉鸣陷入了沉思中. 那么" ...

  • 此国君颇有作为,曾经抗衡楚军,大败齐国,却是赌气掉粪坑呛死

    春秋时期,周天子的权威已经下降,诸侯表面上还保持君臣之礼,实际上没有谁愿意陪着他们玩.诸侯们互相之间攻伐不断,可谓是最混乱的历史之一.今天要说的这个国君,是在春秋期间比较有作为的,虽然没有名列五霸之一 ...

  • 钩沉|越剧《南冠草》的改编始末,及夏完淳的舞台形象想望

    <南冠草>编剧毕华琪写过一篇文章:<从越剧<南冠草>的再修改谈历史题材的古为今用>,如今看来不免有很浓重的时代气息,但还是很有意义的.从文章里,不但可以看到越剧&l ...

  • 南冠北系-南唐覆亡真相

    南唐覆亡真相引言 南唐,建国于937年,亡于976年,历前主李.中主李.后主李煜三世,享国共39年.南唐辖土不过江淮,最盛时也仅有35州,大约地跨今江西全省及安徽.江苏.福建和湖北等省的一部分.这样一 ...

  • 周昭王南征“荆楚”一去不返之谜:其子周穆王为何宁做“旅游达人”,也不肯为父报仇?

    周昭王姬瑕是著名西周"成康之治"中周康王的太子,康王驾崩,昭王姬瑕即位,这个周昭王与他爷爷成王,父亲康王不一样. 成王在位的大部分时间都倚靠他叔父周公姬旦,为他东征西讨,治国安邦, ...

  •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沧浪诗话」

    原文 咏蝉 骆宾王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注释 ①西陆:指秋天.②南冠:指囚徒.③玄鬓:指蝉. 译文 秋天里蝉叫个不停 ...

  • 从“南冠”到“道冠”:金代诗概说 | 附中国古典文学总集精选书单

    在中国诗歌这座万紫千红的园林之中,金代诗歌是其中的别样一景.这是因为金代诗歌之始,始于金代的"南冠"宋人,而金代诗歌之终,终于道教诸子的悟道诗.这在中国诗歌史上,是较为特殊的状况. ...

  • 剧照 | 翻开报纸不用找,《盘夫索夫》《南冠草》

    将近20分钟,前盘全部录音 竺水招嗓子好到爆 也是最冷的一个曾荣-_- 我的印象一直存在着一部笨重的机器,加上一块大黑布,拍照的时候人要钻在密不透风的黑布里,准备半天,才最终"卡擦" ...

  • 古琴往事|伏羲!伏羲!

    遥远的东方,一个伟岸的男子,披发散肩,身着鹿皮,迈着坚定的步伐,从天地洪荒中,缓缓走来. 他叫伏羲,他从一团混沌中走来. 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从容. 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坚定. 他怀有圣人一般的品德,似日 ...

  • 往事随风,转瞬尘埃‖文/楚子

    往事随风,转瞬尘埃 你走了之后好多年的现在,看着那些年过五十的老夫妻却是出奇的羡慕,他们之间相濡以沫相互扶持,或许他们之间的爱早就被时间冲刷的一干二净,但他们仍能执手,相顾到老. 或许有些并无关乎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