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李翠莉:北方的秋
散文|李翠莉:北方的秋
我在三面环山的小山村生活了十八年,当我回望故乡,才发觉,十八年里,我从未发现它的美。现在,依然有许多,和我在同一片山水里长大的亲人,没有往那山那水上深切地哪怕望上一眼。是啊,它们太稀松平常了,土里埋的不过是些穷根罢了。乡人们一出门总是着急回家,心心念念的不是那山那水,而是猪该饿得拱墙了,鸡窝门关着,蛋又不知下到哪旮旯去了……这些张嘴的东西,一天也离不开人,往家赶的人,嘴上抱怨着,心里却是乐的。那些山水风物,中看不中用,自然不在他们的眼里,更不用说放到心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你能说他们不幸福吗?不能。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幸福一定是有层次,有品质高下的。山水之乐从来和贫富没有关系。当故乡的山水里真的长出了黑金,我的乡民却走向了堕落,嗜赌成性,聚众吸毒者数不胜数。我不能说,那里有多么富足,但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成了一座精神空虚的坟墓。
在乌烟瘴气的天地间,那些一本正经的面目时隐时露。我的心,从不和它们一起跳动。只想找一个清明的地方躲起来,和自己私下相处。而我的亲人,一直用着一种极其温暖的方式,来祭奠和感念逝去的人和活着的老爷,这就是一年的初始。
或许,满地明黄的落叶,正是天空对大地的一场隆重的祭奠吧。我从未见过如此庄重、神圣的祭奠。铺天盖地的神符,像普世的阳光,洒落人间,万物在其空寂的清澈中打坐,多么安详。还有一些叶子怀揣着慈悲挂在树上,我看到有一道神光罩着,那是从人间消失而又重返的光明。我用影子触摸它,我的眼睛看见黄表纸在当院熊熊燃烧的篝火里灰飞烟灭。那一刻,我的心第一次和火苗一起,在浓郁的松香里猛烈跳动。那些叶子,燃尽自己一生的忧伤,告诉我,你的亲人交给了天空一副慈悲。我突然,特别怀念乡下的松烟,还有一切芜秽而淳朴的存在。
时光搁在从前,还会闻到燃烧落叶的香息。秋日多雨,叶子潮湿。糜烂的叶子借一把扫帚在土院里画下感恩的神符,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将自己焚烧。每一片叶子在尘世都有自己的情感,有过锋利的疼痛。那些神符正是它们与天地隐秘的交流。我想,它们一定是了悟了天地万物的慈悲、宁静和无常,在生命的最后日子,才呈现出如此温暖的色彩。火堆燃烧着,你却看不到火苗,只有烟雾缓缓地在村子的上空回环缭绕,那里有我触摸不到的灵魂。一抹夕阳挂在稀疏的梢头,拥抱着我和我的亲人。我看见。村庄的陈年旧事在另一个世界燃烧。
躺在厚墩墩的叶子上,我假装一片枯叶,微笑地面对娑婆世界。它告诉我,草木一秋,皆属自然,很多东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必须经历。世间美好和惊艳的事物,全都不可能长存。就像眼前的霜降,带来了明黄橙红的世界,它们刚刚出现,便将要消失。知道这一切,我该多么伤心。原来,我的内心所珍爱的,都是些凋零的事物。像花开、像月明、像雪落,像露滴,以及即将离开的秋色。时令到了,一场冬雨,百虫咸俯,都躲到洞里的枯叶下越冬去了。十月,就是寒衣节。过了寒衣节,便是小雪了。往常的农妇们该忙着把旧毛衣拆了,用各色毛线编织一件新衣了。
我捡起一枚枯叶,仔细地看,没有悲喜,没有嗔恨。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是一时的。像这些枯叶一样,在最后的光阴里,多给人一些欣赏,一些喜悦,多好啊。还好,在已经活过和正在活的人之中,一直有一些人,同这些人们践踏的事物一起,追寻和坚守着天地之道。
愿更多的人,哪怕你不懂文学,不懂画展,不懂音乐,偶尔做个闲人也好,养养花,种种草,钓钓鱼,或者听一听雪落,看一看霞光,望一望月亮,在它们的气息里感受万物的坦荡和明亮,做一个幸福而自由的人。
作者简介:李翠莉,女,1986年生,上党人士。山西省作协会员、山西省剧协会员。行走尘世,聆听光阴里真实的回响,借一支瘦笔,书写泥土里长出的悲欢和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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