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锡逊:只给你看“一片花瓣”
著名作家赵柏田很早的时候,曾将他的成名作、散文随笔集《我们居住的年代》签名赠送我。
他在《我们居住的年代》这本集子的《开篇·暗示》中早就提到自己的创作手法,他说:“我不习惯把想着的全部说出,而只是暗示着。如果我要给你看一朵花,我指给你看的肯定是一片花瓣,另一部分,那不可见的、秘密的花瓣,我要你自己去梦想。”只给你看“一片花瓣”,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处。
比如赵柏田后来曾在《文汇报》(2005年3月8日)上发表的散文《痛》,通篇写母亲患病之各种痛苦,全文从头“痛”到底。其实“那不可见的、秘密的花瓣”——痛,不仅指向母亲,更是深藏于身为人子的作者内心。
文章说“一九九九年初夏,”“才芽表哥(骨伤科医生)说是(母亲)肘关节的连接处,就是我们平常说的饭撬骨碎了。”“母亲右手的痼疾就是这样落下的。它再也不能举高。不能提重物。抱孩子。这只残疾的手,不能伸展,曲拢。前臂与后臂之间,永远的一百三十度角,或者一百四十度角。到了雨天,它就痛,”
“之前的半年,也是在这家医院,妇科手术室的一张铁床上,母亲割去了她腹内重达一点五公斤的肌瘤。”“她说,痛。她还说,小腹下面空荡荡的。这巨大的虚空。这空空荡荡的痛。我知道是身体的,更是内心的。一个女人的痛。将要和她一起走过余生,就像她的影子。”
“接下来是牙痛。……只是它一直潜藏着,像黑暗中的兽,猛一下拧紧你面部某根神经。”“冬天了,我总避着她。她又在咳了。从早到晚地咳。”“她说喉咙痛,痛得就像支着两块干燥的大石头。她说,咳得胸都透不过气了。她还会说,总有一天,我就这样,一口气咳不好,死了。她总是这样说。我就怕听这样的话,避着不见她。我打定了主意,下次她再这样说,我就打断她:妈妈,不要!我们都不说那个字。不说。不说。”
作者含泪不说的那个字,文中其实不经意间已经提示了,当时令我读后触动垂泪。我在自己家人动手术后,看者家人那憔悴的样子,又想起赵柏田那篇《痛》。他文中不想说的那个字也曾短暂地跑过我的脑子。而今自己渐渐老年多病,那个字不免也常常前来聊晤。但总是赵柏田说得好,还是不要说起那个字。不提此字,生活中会增强些精神抗体,文章中会增添些含蓄想往。
古人有主张“点题”的。宋代的张炎主张:“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如《过秦论》、《滕王阁序》、《岳阳楼记》等经典散文都有哲理性的结句,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类。这种结句就好像现代学生归纳出的“主题思想”。但还有古人主张甚至连“一瓣花”也不用给你看,只看个“花苞”就够了,整朵花你自己想象去。古人曰“花看半开,酒醉微醺”。这是美学上的朦胧美。唐代司空图的《诗品·含蓄》就主张:“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此时无声胜有声呵。可见后一种主张,更显高明。就是宋诗,也就不及唐诗,正因为宋诗大都太理性,太直白,把整朵花都拿出来,令读者再无咀嚼余地。
书法有飞白,绘画有留空,说话有停顿,歌曲有休止符,戏剧有分幕,剧场有走道,劳动有双休日,行军有休整。所有优秀的艺术都给人留有想象空间。根据留出的想象空间来评等次,刘勰早就有言。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认为最好的文章是“辞已尽而势有余”。退而次者是“辞尽势亦尽”了。至于“辞未尽而势已尽”便是末等了。
著文和读文都是思维活动,而思维的结果往往只是形象和概念之间的种种暗示。这种“模糊性”给下一阶段的思维活动提供了多种发展的可能性。同时,它排斥了非此即彼的逻辑推理,让思维活动同时呈现几种意识,形成几种判断。多种指向就让文章绚烂多彩了。这一点,谁都知晓,可惜知易行难啊。我试了多次,没有成功。
至于他后来成为人文学者,散文题材风格有所改变,这一个“看一片花瓣”之说,恐怕仍旧是写作的金玉良言。
作者简介:金锡逊: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宁波市作家协会会员、杭州市江干区作协会员。
生活剥去很多无用的东西之后,只剩下实在平凡的每天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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