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界 |谷雨:忆父亲
花洲文学

忆 父 亲
文|谷雨
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是从坐着大哥拉的架子车接父亲出院开始的。
据大哥后来讲,父亲那时因胃溃疡未及时治疗,引起胃穿孔大出血,生命垂危,是政府安排父亲到灵山的部队医院做了胃大部切除术。出院时医生再三叮嘱:病人务必要好好休养,尤其注意饮食方面。家里因孩子多、父亲病已经一贫如洗了,母亲四处借来一些白面专门给父亲做小锅饭。每到吃饭时,父亲都要先给大哥盛一些,说大哥要多吃点才有力气干活,再给老二老三盛一些,说他们正长身体得吃饱饭,最后还要给我盛一些,说我是最小的娇,有好吃的要紧着我。当然每次哥哥姐姐们都不吃,直到父亲生气了,才会含泪装模作样的吃几口,然后又悄悄地倒回锅里,只有不懂事的我会没心没肺地吃干喝净。
后来父亲的身体硬朗些了,就着手把家门前一大片地整出来种上各种时令菜,提着小桶一桶一桶的浇水。等蔬菜收割了,就让哥哥们拉到集市上卖些零钱,给家里换些油盐酱醋,维持着一家人的基本生活。
父亲虽然身体不好,但头脑灵活又勤快,不但种着小菜园,还在菜园的角落处搭上笼子养长毛兔,从两只到六只到十几只,最多的时候恐怕有百十只吧。兔妈妈生产的时候,父亲整夜整夜守护着,舍不得损伤一只小兔。到剪兔毛的时候,父亲更是从白天忙到夜里,小心翼翼地慢慢剪,生怕伤到了兔子。待父亲的双眼熬得像小兔子眼睛一样红时,我就会兴高采烈地坐上父亲的拉车,装上几袋兔毛去街上卖。这时候父亲会把我安排在一个摆满小人书、连环画的书摊前,掏出两分钱让我看一本,然后他自己去卖兔毛。但是往往父亲回来的时候,我又缠着父亲再给两分钱,还想再看一本。这时父亲坚决不同意,拉着我就走。等我哭闹不休的时候,父亲会抖抖索索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包彩色糖豆,摸出几颗填我嘴巴里,然后会用无比坚决的语气对我说:“等爹以后有钱了给你买一大筐书,让你天天都有书看,但现在卖兔毛的钱咱得攒着给你哥说媳妇儿、盖房子。”
当然最终没有等到父亲给我买的一筐书本。后来结婚后,给老公聊起这段往事,老公怜惜地握着我的手,郑重地说以后他会给我买很多很多的书,他会像父亲那样爱我。直到今天,我家里的书几乎塞满了每个房间,老公也一如既往地像父亲一样宠着我。

随着哥哥姐姐们渐渐长大结婚成家,家里的经济条件好了许多,父亲的身体没有更好,却也没有变坏。勤劳的父亲依然为整个家操劳着。大哥当了生产队队长,父亲既心疼大哥年轻不知惜力,却又时时提点大哥吃苦出力在前,行事做人正派;让二哥学修农机农具,让三哥拜师学做木工,父亲说技不压身,学到自己身上的东西谁也拿不走;二姐家孩子多顾不过来,父亲就依次都接到自己身边,一直养到该上学才送回去;三姐家离得近,父亲总是惦记三姐家的猪羊没喂,往往会在天黑前割一大篓草送过去;大姐出嫁后不知得了什么怪病,一度几乎生活不能自理,父亲心疼得掉泪,带着大姐四处求医问药,最后寻到一位江湖游医,恳求人家住到家里给大姐诊治。不知是游医医术高明还是父亲的一腔爱女之心感动了上天,病了很久的大姐痊愈了……
最让我不解的是,父亲不光操自己儿女的心,别人家的事他也要操心。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的舅爷(我母亲的舅舅)身体不好,长期卧床,骶尾部形成了严重褥疮,创面感染腥臭,儿女们不情不愿地照顾。我父母看不下去,把舅爷接到我们家住,定期请医生来家里诊治处理。每天煎药、创面换药、擦洗身子都是父亲一手操持,从来没有厌烦过。差不多两年吧,直到舅爷去世前几天才让他的儿女们接回家。近门邻居二大娘一个人寡居,后随外嫁的女儿过活,父亲时常会让母亲带我们姊妹几个去看望二大娘。每到冬春农闲季节,父亲就派我们去接二大娘来家里住段时间,因为父亲总担心二大娘跟女儿一家住久了会遭嫌弃。那时候我想不通就质问父亲:“咱家的日子都过得这么凄惶,干嘛还要平白再添几张口”?父亲总是会抽着老旱烟慢悠悠地说:“做人得有良心啊,当年咱家日子过不下去时,这些亲戚邻居可是帮了大忙的,咱说啥都不能忘恩。”
初中快毕业的时候,看到同龄人都退学出去打工挣钱了,我也有些心动,就跟父亲商量想去深圳投奔姑姑打工。父亲严厉的拒绝了,说“打工有啥出路,从前是家里穷,哥哥姐姐们没办法把学上完,如今家里条件好了,你说啥都得把学上成,除非你是个憨子啥都学不会”。父亲不会讲大道理,但质朴的话语里透出了父亲的见识和对哥哥姐姐们的歉疚。我听了父亲的话,发奋努力,最终成了我们村第一个走出农门的人。
报考前夕,我问父亲报什么专业好,父亲沉思很久说他也不懂啥,只是跟我讲了他当年在灵山住院的那段经历,他说医生跟咱非亲非故,不光救了咱的命,还不收钱给治病,没钱吃饭人家还给免费送病号饭,临出院走的时候,几个医生还给咱包里塞满了吃的。咱一辈子都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尽管父亲没告诉我报考什么专业,但我毫不犹豫地把四个志愿全填报了医学。后来我们也辗转打听了那所医院,想找到当年的医生当面表示感谢,以了却父亲的心愿。可惜时间太久,部队医院早已不知迁到哪里去了。

去外地上学的第一个暑假到来之前,我托老乡捎信回去说放假不回家了,趁假期打工挣点下学期的生活费。哪知没多久收到一封父亲的来信。这怎么可能?父亲不识字呀。显然字迹不是父亲的,但信里的语气和落款是父亲的无疑。仅短短几行:“闺女,爹妈都想你了,回来吧,爹陪着你一起干,爹妈咋放心让你一个小姑娘在外头……”。那个暑假,几乎每天都上演着这样一幕:晨曦中,一对父女拉着满满一车西瓜,从田间到集市,在酷热的上午,一人挑瓜,一人过秤。有时会因我算错账父亲用指头点着我的脑门说,总有一天会把我这老骨头都赔进去,继而父女俩一阵开怀大笑。
工作以后,回家的次数逐渐减少,父亲看上去除了老了许多也没太大变化,其实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每次回家接他到医院彻底检查一下,父亲总说我们工作忙,不愿来麻烦我们。几次三番,我也想当然的以为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父亲的老胃病应该没事了。直到那天接到家里电话说父亲不好了,我一下子就懵了。等赶到父亲病床前,我那操劳一生的父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一次重感冒导致严重的肺部感染,父亲不停地咳喘着,我除了流泪、自责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的握着父亲瘦骨嶙峋的双手。父亲反而宽慰我:“我能快快活活地活到现在已经赚了,看着你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也没啥再牵挂了,咱们应该高兴才对。”
父亲临终的前一夜,我和四姐守在父亲床前。那一夜,父亲出奇地安静,一声都没咳,时而闭目养神,时而听我和四姐小声聊天,偶尔还插上一句。从头到尾,父亲的神色是平和的,嘴角还一直带着笑。黎明的时候,我有些困了,就对父亲说;“我休息一会儿,上午我先回去上班,过两天再请假回来看你”。父亲点点头说,“你放心走吧,我没事儿,你也不用来回跑了”。哪知道我刚睡下,就听到四姐大声哭喊着说爹不行了。
我那善良慈爱的爹呀,一辈子心里都装着子女,唯恐给子女们添丁点麻烦,就这样悄悄地走了,走得很平静、很安详。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父亲曾说他这一辈子没啥本事,也没能力给子女们置下万贯家产,但我们都清楚地知道父亲留下的是什么,那将是我们终生都享用不尽的财富。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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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谷雨,女,原籍河南邓州,医务工作者。爱好读书、旅行、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