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景新 | 走过边城文化
何谓文化?据说学者们争论出了二百多个定义,看来这是个难以确切界定的问题 。
一个秋天的下午,我们在湘西凤凰古城里转累了,就避开熙来攘往的人群专拣僻静处走去,结果在一个小巷深处邂逅了一位画师,他倒也说了一番“文化”。
凤凰城里有很多不为人注意的小巷,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在砖石剥落的旧式阁楼之间,让小巷里那被岁月泛白的青石板路,引领着你悠闲的心情,一路走去,静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小巷的幽深里回响,那感觉仿佛走进了古城久远的历史。
那画师就在这样的远离闹市的巷道深处,开了一处名叫“凤凰印象”的门店,静守着属于他的文化。
从商业角度来说,画师的门店有点偏僻,但我猜想这可能是画师的刻意而为,他也许是要告诉有缘相遇的人们一点什么。
在小巷转弯处,我们先是看到了店门外的墙柱上贴着的一条红纸,上边写着一句向路人征求下联的上联,于是我们便停住了脚步。 但见那上联是: 文人造边城。
我想起了凤凰城下那些拥挤的现代仿古建筑,就对身边的妻子说,这个下联可以倒着对出一个回文联:城边造人文。
那画师闻声走出店来,邀请我们进店喝茶。
店内挂满了画图,原来都是用蜡作原料绘制的蜡画。画师介绍说,这是从苗族传统蜡染演变而来的一种艺术,可色彩常新,经久不蚀。我觉得这应该算是很具民俗特色的传统文化了,就鼓动同行的潘总,买下迎面墙上那幅类似飞天的大幅画图回去作纪念。但老潘不以为然,说那画面上的那些女人穿着有点露,几位女士也说不雅。
画师闻言,摇摇头,淡淡一笑。他可能看出我们都是没多少文化的不识货的主,便也没勉强。尽管生意没成交,他还是热情地招待我们每人一杯清茶。
这里少有游客光顾,生意冷清,我们权当歇歇脚,就在他那充满艺术氛围的接待室里小坐。也许是我对他作品的欣赏态度,又对了他的下联,那画师就和我聊起了凤凰的文化。 他说,凤凰是以民俗文化和历史文化定位的旅游景点,但又有多少人是为文化而来?又有多少人能看出来文化?
他这话说的不客气,甚至有点影射不买他画的潘总和几个女人。不过,我们这些人还真不是为什么文化而来。旅游么,那就是放下纠缠于身的繁杂,跟着大众的脚步走,看看新鲜景色,尝尝地方小吃,换个环境,游乐开心而已。很少会用文化的视觉去巡视文化。更不会像有的文化名人,为了求证一段历史文化的印记,便翻山越岭历尽艰辛风餐露宿地去苦苦追寻。
画师告诉我们说, ”凤凰是边城,边城是文人造就的,没有沈从文就没有凤凰,但每天有数以万计的游人涌向这里,有几人能停下匆忙的脚步去拜谒一下先生呢? 听画师这样说,我便扭头去看潘总。他和我相视一笑,低头去喝茶。
昨天我就和老潘说过,我年轻时候看沈从文的《边城》着迷。这次来凤凰,一定要去看一下沈老的墓地。他说,墓地有啥看头。 没想到在这里竟让画师一语言中。 ”
“你们看凤凰现在被糟蹋成了啥样子,歌厅、酒吧、旅馆、各色商业店铺充斥着小县城的每个角落,而且都被贴上了文化的标签。简直成了一个现代文化大杂烩。什么文化古城,这里就像是一个露天大超市。你们看到街头跳舞的老人了吗?那才是真正的边城文化,但文化已经沦落成了乞丐。” 画师越说越激动, 还说他已经上书当地政府,成立了一个什么公司,要用养起来的方法,抢救边城文化。
画师是性情中人,虽然萍水相逢,却也如遇故知。他和我们讲苗族的铜鼓舞,说那是湘西一代历史最久远,技艺最精湛,研究价值极高的民间舞蹈形式。他给我们讲苗族的银饰,说那是极具观赏价值的锻制艺术。但又遗憾地叹息,说决不是凤凰城里街市上的那些粗制滥造的冒牌货。
画师的话使我强烈地感受到了一个文人对文化的热爱与执着,感受到了他对凤凰古城文化现状的那种痛心疾首的情绪。
为了感谢画师的茶水招待,感谢他那番关于文化的诉说,临别时,尽管价格不菲,我们还是挑选了几幅他的小件作品。后来在武汉大学与一位熟悉凤凰的教授说起此事,这才知道,那画师是湘西很有点名气的艺术家呢。
不可否认,现代的凤凰古城,尽管商业氛围浓厚,人为的造作泛滥,但确实有很多让人迷恋的东西。你漫步在大街小巷,别具地方特色的文化俯拾皆是。老字号的银铺,传统的首饰,赤膊大汉抡锤当街打造的姜糖,头上插着鸡翎跳舞的快乐老人,对着江流悠悠吹奏着陶瓷乐器的少女,敲打着手鼓买“土匪酒”的苗族父子,甚至一处门店的门窗上,看似不经意写出的招揽顾客的一句话,无不展现着古城底蕴丰厚的文化内涵。无论高雅、低俗、 历史、现代.、商业的、产业的、外来的、地域的......当然那都可以说是文化。虽然人们不一定是为文化而来,但来了,你就必然要行走在现代边城的各色文化之中。
我们在凤凰逗留的几天里,确如画师所言,没谁去关注他所认为的文化,也没有谁在意地要去探访一下沈老的墓地。因为连江边客栈那位当地女老板也说,墓地就一块石头,没啥意思。建议你们歇歇,晚上去看大型篝火晚会吧,很好看的。还说她给我们联系,以教师的名义票价可以打八折。
几位女士也说,晚会那是一定要看的,还说那才是文化。我说,别说晚会了,我们中午吃的沱江清蒸鲤鱼,那也是饮食文化。大家就笑。
在离开凤凰之前的那个下午,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沈从文的墓地。可能那画师关于文化的感情打动了老潘,他尽管崴了腿,拄根拐杖,也要去。于是,我们就沿着江岸一路寻去。
沈从文的墓地,其实只是一块墓碑,坐落在凤凰城外一处山坡上。那墓碑别具一格,是一方几乎看不出有雕琢痕迹的岩石。背靠山崖,面对一江碧水,静静地伫立在用鹅卵石铺就的一片宽不过丈余的坪地上。
这里已是凤凰城下最后一级拦水坝了。江水翻越坝的拦挡,虽然失去了宽阔的人造水面,却恢复了无拘无束的自由。游人寥寥,比之上游人如潮涌的热闹这里要冷清多了。
沈从文墓碑没有铭文,没有生卒年月,也没有姓名,只是镂刻着他生前的笔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如无标牌说明,谁会料到这就是一代文学泰斗的安息之地呢?
古今名人墓碑如林,像先生的墓碑这样质朴、简洁的不多。感谢设计者用自然淳朴的设计,准确体现了先生“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品行与造诣。以先生的善良、单纯,哪怕有些许张扬或浮华都是对先生的一种不敬。
当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一位举世闻名的文学巨匠;一位在中国早年最有可能成为若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一代文豪,把自己的思索留给了世人,最终躺在了故乡的怀抱里,回归在了他生前倾情描述过的山水之中。
平实的墓碑,以及先生本身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他对文学的追求;他对人生的思索;他的那些透射着人性的爱和善良的文字才是最为厚重的历史文化;那是一位老人用生命诠释的文化。 难怪那位小巷画师会对那些不了解沈从文的游人心怀不满。只有读懂了沈从文,才能读懂凤凰文化,才能读出凤凰美的内涵。
一女子踏着夕阳从山道上走来,面对沈老的墓碑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摘下了头上的花环,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墓碑的顶端。
搭上话,知道那女子是某大学的学生。说是刚到,决定先来看望一下先生。我问为什么?她说,她觉得看凤凰要从先生开始。
年轻的大学生说的真好,从先生开始认识凤凰不仅是对先生的膜拜,也是对文化的尊重, 我想小巷里的那位画师听到了也会感到欣慰的。
我攀上墓碑后边那面巨大的岩石。那岩石上书写着两个大字:听涛。 我没有听到涛声,但我听到了山风走过的脚步。山风和身边的松叶在低声诉说着什么。是在追忆先生书中故事的情节,或是在缅怀从这里走出去,现在又回到了这里的这位“没有战死沙场,便是回归故乡”的士兵(黄永玉词)。
我望着山下那座古老的城,望着那条穿越群山而来的江,那里挤满了像是赶庙会一样的游人, 每天从天南海北云集而来,在这个小县城里,转上一圈后,各自带着满足亦或失望,又向四面八方散去。聚散之间,小城在热闹里繁华了。
先生书中描写的那个质朴无华的边城在时代的发展中,在传统文化和世俗文化的碰撞中,正在被标着现代文化标签的浮华所淹没。边城仍在,但那已不是先生的边城,先生的边城只在他的书里。
画师为什么要在那冷清的小巷里固守着文化的寂寞,他是要远离世俗的喧嚣和浮躁冷静地思索。和躺在这里的这位老人一样,那是一个文化人对文化的执着追求和责任。 沈从文用他的文化,留下了毕生思想的精髓,以引起世界的注意。他希望后来人能照他那样去思索。他的老乡--------那位小巷里的画师在思索。他在焦虑地思索着要以抢救的姿态卫护他所认为的真正的边城文化。
我也在思索,我这样的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游客也在思索:今天的凤凰文化,保留了什么?衍生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又在追寻什么? 落日傍着青山徐徐沉下,沈从文先生的墓碑静静伫立在夕阳玫瑰色的霞光里,以原本的质朴隐现着五彩荧光;像是先生静卧的身影,依旧在平和的微笑里默默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马景新,回族,新野人。网名:飞马千里。爱好旅游、摄影、对书法、美术也小有涉及。闲暇时光,喜欢骑上自行车去丈量大地。但愿岁月不老,青春永在,梦想有生之年,能走一趟川藏线,骑一趟拉萨。没读过多少书,却喜欢用文字留下生活的印记。一路走来,且行且吟,尽管文笔稚拙,但好害都是情感世界的真实经历,大多都是写给自己看的,当然,如果能在饭后茶余得到朋友些许青睐,便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