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1978(下)

我的1978(下)

袁福成||江苏

凭心而论,大队书记和我们并无深仇大恨,当初他们的出发点也许还是好的。因为我是生产队唯一的高中毕业生,他最初的想法是把我留在农村当生产队长。我所在的生产队原有200多亩土地、32户人家、一百多人口。其中袁姓人口占了绝对多数,时任胡姓队长在生产队里势单力薄,有些管理生产的措施常因遭到袁姓家族的抵制得不到执行。胡姓队长文化程度不高但力气过人,做农活的确是一把好手,肩挑二百来斤仍大气不喘,但在处理生产队日常事务时则明显刚烈粗暴,其任职期间发生过一件事,把他和袁姓的矛盾推向了极端。

77年夏天,四夏大忙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以往生产队插秧,都一直坚持先公后私。等生产队集体田地的插秧任务全部完工后,才允许私人自留地插秧。我的一位远房叔父的自留地和生产队秧田仅一路之隔,生产队大田布水插秧,水从田埂的另一侧渗漏过来。农民都认为被水渍过的田容易板结,会影响日后秧苗的生长,直接影响到秋后的收成。因而主动向胡姓队长提出请求,能否网开一面,让他家的自留地提前和生产队的田块一同把秧插完。这本是一件寻常小事,但胡姓队长一听便暴跳如雷,断然拒绝了远房叔父的请求不说,还当着众多社员的面将我远房的叔父羞辱了一番。

在农村,大队、生产队干部辱骂村民的事司空见惯,碰到性格刚烈的时常相互对骂,碰到性格软弱的只能忍气吞声。我那远房叔父一贯性格内向而倔强,被胡姓队长羞辱后便服农药自杀了。在农村,闹出人命这是天大的事,也激起了袁姓社员的公愤。插秧季节正值盛夏,大家便准备将远房叔叔的遗体摆放到胡姓队长家中,胡姓队长事先也未曾料到会出现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害怕死者家属的报复,索性鞋底擦油溜之大吉。这一来更加剧了袁姓社员的义愤,大家准备扒掉他家的房子,用门板和房梁为死者制作棺木,此事惊动了当时的公社武装部,公社特地派武装部长来平息事态。在大热天,存放了几天的死者遗体已开始腐烂,血水不断从口鼻腔外溢,面部膨胀变形,十分恐怖。大家虽然心中不平,但不得不先行将死者遗体下葬再慢慢处理善后事宜。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胡姓队长不敢回村,生产队群龙无首,暂时由生产队会计维持正常的生产秩序。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在大队、公社干部的调解之下,胡姓队长才返回自己的家中,队长的职务虽没撤销,但他和袁姓社员之间的对立情绪并未消除。在这样的情况下,大队干部开始物色新的生产队长人选,当时我是生产队唯一的高中毕业生,又是袁姓后生,“以袁制袁”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因此我便理所当然地成了生产队长的后备人选。在当年,的确有人把当队长看作是肥缺或美差,殊不知,我对担任生产队长一职毫无兴趣,一门心思想着如何逃离农村。1978年,我已是25岁的青壮年,当年农村虽大力提倡晚婚晚育,但我的农民兄弟大多数在二十出头已结婚成家,确有许多人上门提亲,也被我婉言谢绝,心中始终做着跳出农门的美梦。

当时,在我们姐弟三人中,姐姐已经出嫁,哥哥早年中专毕业已经有了铁饭碗(这也是大队干部千方百计不让我离开农村的重要理由之一),他们认为我们家已经有了一名拿工资的国家干部,好处不能让你一家独占,有离开农村的机会,当然要优先考虑其它农户。当大队书记挑明想让我当生产队长,在遭到我的断然拒绝后,便认定我这是心高气傲,不识抬举,侵犯了他们这些“土皇帝”的权威,对我离开农村的所有举动也断然拒绝,以给我点颜色看看,极力阻止我参加高考复习便顺理成章。在我和他们之间的矛盾中,生产队、大队干部明显居于有利地位,尤其令我十分气愤的是,书记的女儿高中毕业后就进村小当了代课教师,高考制度恢复后停课在家复习,还让村小的老师到家中给她辅导。而我去参加高考复习班,他们却三番五次前来干扰,并蓄意将我四叔赶回家以此逼迫我就范。

但无论他们如何动作,我下决心不理不睬。这也激起大队书记的愤怒,在他看来,我这分明是在老虎头上拍苍蝇,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在高考复习期间,他们又一次找到了报复我的机会。

高考前夕,建湖县乡村中小学教师奇缺,便计划在高考前夕举行一次招考民办教师的考试。在文教局工作的堂哥率先知道这一消息后,极力动员我报名应考。如能通过民办教师招考考试,万一考不上大学,去当民办教师也是不错的选择。那怕考不上,报名参考也可多积累些考场经验。当时报名的条件除了要求政治、学历、年龄上合格外,农村青年还必须持有大队出具的同意报考证明方可报名。我明知回去开证明肯定会遭到刁难,但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大早,我连早饭也没吃,硬着头皮从建湖乘车回家直奔大队书记家中。向书记说明了来意之后,书记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说大队公章由大队会计保管,要盖章得去找大队会计。我来不及多想,立马从书记家中出发,前往家住另一生产队的大队会计家中,大队会计热情地接待了我。当我说明来意后,大队会计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他告诉我,公章虽由他掌管,但盖章要得到书记的同意。口说无凭,你得请书记写一个二寸半的纸条,我才能给你开具证明。这时我才如梦初醒,这分明是在拿我开涮,但为了得到这一纸证明,我不得不忍气吞声再折返到大队书记家中。这时已是中午时分,书记全家已开始吃午饭,倒是书记夫人看不过,当着我的面指责起书记来,但不管书记夫人如何劝说,书记始终不为所动。

待他们全家吃完午饭,书记准备上床休息,我仍在坚持不走,书记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要我把大队干部都通知到大队部集中,研究一下是否同意让我报考。此时已近下午一时,我早饭、中饭未吃,但对书记的这一要求也无法反驳,为了自己的前程,吃点苦、受点累又算什么?当时没有电话、没有手机,大队干部除书记外,大队长、大队会计、民兵营长、妇女主任、治保主任,分别住在五个生产队,把他们逐一通知到位,我得步行十多公里(那时我还不会骑自行车),一路上又气又饿,到下午三时左右,大队干部才在大队部集中,准备研究是否同意我报考民师。正在这时,本大队另一名女青年也申请报考,书记立马同意并让大队会计当着我的面,在同意报考的申请书上加盖了公章,这一幕彻底地激怒了我。

人们常说“千万别唤醒一头沉睡的雄狮”,此时的我,满腔愤怒使我几乎失去理智,也不等他们研究,冲上前去抓住书记的衣领,大声责问他为何别人报名可以,而我就不可以?虽然两顿饭没吃,但身强力壮的我紧紧抓住书记的衣领,他也无法挣脱。

在农村大队,平时谁也不敢对书记动手动脚,我这一突然的举动,把在场的其它大队干部也惊呆了,书记的脸色变得铁青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还是和我同在一个生产队的妇女主任好言相劝,让我先放手,有话好说,我却坚持必须先盖章然后再放手。其余几位大队干部看到僵局难解,才把大队会计叫到一旁,开好了同意报考证明,此时的我才松开了书记的衣领,也顾不上肚中的饥饿,只在河边捧上河水喝了几口,拿着一纸证明扬长而去。拿一纸同意报考的证明,就让我吃尽了苦头并饱受屈辱,更坚定了我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奋斗,早日离开农村的决心。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县里招收民师要考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四门,我参加的是文科复习班,物理、化学根本就没复习,但也顺利通过了初试,进入了全县前三百名的预选名单。报考民师通过初选的消息传回到大队,大队干部们看到,要把我强留在农村已经无望,即便考不上大学,离开农村去做民办教师也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从那以后,也不再派人到复习班来骚扰,罚没工分的事也很少提起。我重新获得十分宝贵的安心复习的近两个月时间。

1978年夏天,文革后的第二轮高考又如期举行,而且取消了预考门坎,凡符合条件的考生均可直接报名参加全国统一考试。后来才得知,在恢复高考制度前夕,刚刚“复出”不久的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主持召开由北京大学校长周培源、清华大学副校长何东昌、南开大学校长杨石先、吉林大学校长唐敖庆、复旦大学校长苏步青、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童弟周、中国科技大学助教温元凯参加的科教座谈会,温元凯提出了恢复高考的“自愿报考,领导批准,严格考试,择优录取”十六字建议(文革中高校招生十六字方针为:自愿报名、基层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邓小平听了之后诙谐地说:你的建议我看至少可采纳四分之三,把“领导批准”这一条就去了吧,参加高考是符合条件的考生的基本权利。如果“领导批准”不拿下,我的报考不知又要经历怎样的惊心动魄,回想起我为争取复习和考试机会所经历的波澜起伏还真有点后怕。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三个多月的顽强抗争和全力拼搏,终于以超过当年划定分数线60多分的成绩,昂首进入江苏师范学院政教系就读。大学毕业后又被分配到江苏省盐城中学担任政治教师,此后又奉调至市教育局工作直到退休。

距今四十年,往事仍历历在目。夜深人静之时,我常常在想,当年的我为何要下定决心逃离农村?说实话,当年的农村太穷,穷到温饱难以保障,农民太苦,苦到年轻人难以忍受。温饱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如基本温饱都难以保障,就更谈不上有尊严地活着。

高中毕业后,我当了五年多地地道道的农民。在当年,农村除了手扶拖拉机、抽水机、碾米机之外再无任何先进的生产工具,大量农活都是靠消耗农民的精力和体力去完成的。城里工人还有星期天和节假日休息调整,农民的劳动绝无节假日可言,当年提出的口号是“大干干到年三十,初一一过开门红”,连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也不让农民休息。特别是集体经济时代的层层瞎指挥,让农民去从事大量重复的无效劳动,夏收夏种、秋播秋种,农民们起早贪黑,出门和进门两头不见太阳成为常态,农闲时分打着“兴修水利”的旗号,驱使农民不断挖新河填旧河,反反复复的折腾无休无止。

但凡有点思想的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可能无动于衷,再加上世袭制的户口政策,农民的孩子永远只能是农民,这就把农民世世代代束缚在土地之上。城镇市民的后代永远是城里人,世代享受城里的相对优越的生活。城里的工人、事业单位和行政机关工作人员退休了还有劳保,而农民老了,只能依赖传统的养儿防老模式,去度过寄人篱下的悲催晚年。如果碰上不孝子女、残疾子女或天灾人祸,农民的晚年就更加凄凉。农民们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无休止的重复劳作让你看不到希望和未来。在农村,逃离和反逃离总在不断重复上演,但能够挣脱的永远只能是少数。直到改革开放后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才真正行使当家作主的权利。

我承包的土地我做主,一年四季种什么、如何种、如何管农民自己说了算。农忙时分务农,农闲时分外出打工,再也不需要什么“三级证明”,生产队、大队干部的权威也日渐式微,再也不能骑在农民头上作威作福,再也无法以克扣工分、口粮来耀武扬威。和农民利益无关的行政命令,农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随着农村民主生活制度的健全,农民也不再是任生产队、大队干部宰割的羔羊,还可以行使对村组干部监督的民主权利,对村组干部的选择,农民也可以投上自己神圣的一票。

当下的农村,农民依然艰苦,但生活在社会的底层的状况正在逐步得到改变,有改变就有希望,有希望才有动力、才有奔头。当然这种改变依然任重而道远,农村的年轻人依然向往能早日过上城里人优越的生活,农民的子弟并不希望留在农村仍是主流,要让农民变成令人羡慕的职业还要经过几代甚至数代人的努力。好在党的十九大已规划出新农村建设的美好蓝图,但愿有一天,农村成为人们向往的宜居之地,农民成了令人羡慕的职业,让农民的子子孙孙不再经历我们当年逃离的折磨和痛苦,希望在我们身上发生的故事永远成为历史,不要在新一代年轻农民身上重演。

四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那些曾经想方设法把我留在农村的生产队、大队干部们有的已不在人世,有的也垂垂老矣。即便他们还健在,我也决不记恨他们,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对我而言,虽有些辛酸,但还应感谢他们,是他们用特殊的方法鞭策和激励了我的斗志,坚定了我的决心,促使我走上一条无愧于我人生的光明道路。回首往事,我对“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理解会更加刻骨铭心!

插图/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袁福成,江苏建湖人,公务员,文学爱好者和初学者,退休后撰写的多篇文学作品在报刋、杂志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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