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二十二)
神戏(二十二)
何家班的神戏在意大利的首场演出便引起了轰动。光看各种报纸上醒目的标题就知道了---“神奇的中国影子风靡!风靡!”“中国绝技令人叹为观止!”“美奂绝伦的中国缪斯”……
从黄土大山里出去的何家班人马,一旦被抛在不同肤色不同种族、不同语言的异国土地上,五官就忙碌得不够用了。那五光十色、旋转不止、日夜不息的城市景观,使他们惊奇而眩惑,眼前的那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而又新奇,仿佛一点也不真实。神戏家何班长时时有一种悬在半空中漂浮的奇异感觉,惯常的表情竟变得十分的迟钝呆滞,木讷得常常说不出一句囫囵的话。“噫,迷晕得很……”他时时对紧跟他身边寸步不离的八抬如此感叹,“脑瓜子一马的不中用了哇!”
然而,一旦登上戏台,何班长的两腿便生出根来,心里那悬空漂浮的感觉也一抹消失净尽。一道雪白的“亮子”隔开了两个世界,鹰鼻鹞眼的外国人统统消失,整个儿翻转的乾坤就缩小在他那两只手上了。黄土大山里的山客摇身一变,成了主宰一切的帝王和神灵。他一任性情所至,啜吸一壶黑酽的苦茶,操纵冥漠三千世界,说古论今,指天骂地。雷公、雷母、风神、雨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龙车凤撵、五色麒麟,纵情驾驭;宫殿阍门、板桥茅店,随意开阖出入。指点生死祸福,安排悲欢离合。英雄骏马和香草美人共在一春,祸国奸宄同昏庸暴君沆瀣一气。忠勇刚烈之士多怀不遇不叹,群小朋党之辈随鸡犬升天。说不清的恩恩怨怨,道不明的亲亲仇仇,到头来,只化作一掬泪、一杯酒……
待到锣鼓收歇、掌声乍起,兴奋得满面虾红的外国人涌上前来时,何班长身上的魔法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又变得十二分呆鈍木讷了,目光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又有了悬空漂浮的感觉。扑鼻孔的法国香水味道熏得他头昏脑胀,使他无端地怀念起那种旱烟叶子味、臭汗味、炕烟味,乃至含着青草气的屁味儿的亲切。而那许多冲他而来的高高低低、闪闪眨眨的照相机,又使他奇怪地联想起饿肚子那年,涌聚在公社食堂窗口的无数豁牙儿粗釉皮大海碗……
何班长实实在在得感谢张大屁股---要不是张大屁股和那些外国人周旋,何班长肯定会被那些热情蓬勃的老外生吃了不可!往往有如此的情形:当张大屁股飞色舞地向外国人大讲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之奇葩如何如何重要时,窝在一旁的何班长却昏昏欲睡。当外国人直接同他谈话时,不管问什么问题,何班长的回答一概地只有那三个字:
“耍耍子……耍耍子……”
何班长只对一位外国人例外---此人便是在兰州城里见过面,且还友好地抽了抽何班长的旱烟的罗伯特先生。二人在意大利重逢时,罗伯特先生已完全拿何班长当一位老朋友看待了。这位被何班长他们记成“萝卜头儿”的外国人,是来年前曾在中国驻过大使馆,对中国文化的酷爱程度的确不一般。他对何家班的神戏也真个是迷恋得不一般,不但在兰州城里观看了,在意大利又看,场场不落地。不但看,还在肩膀上扛了一个机子,扫过来瞄过去地照个没完没了。每场演出一完,他都要跑到台上去拍打着何班长的手和肩膀说:“密司脱何!了不起!非常了不起!”他不但用肩膀上扛着的机子拍照,还用照相机一闪一闪地拍下一个个影戏人儿。特备是对那美女貂蝉,“萝卜头儿”更是爱不释手,感叹得啧啧连声:“密司脱何!我太喜欢太喜欢这个美人儿啦!再让我好好看一看,行吗?嗷!美极了!嗷!缪斯……中国的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