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剧动听,从武俊英开始
1976年年末,“文革”结束,被“文革”颠倒的一切再颠倒过来已经悄悄开始,北京部队机关偷偷调出一些老电影片子来看,调啥呢,我动了个小手脚,就看《窦娥冤》。十多年没有看老蒲剧了,看得我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曾经的感天动地,还是那么激荡人心。散了场,我悄悄地问身边一个解放军报的记者,他是湖南人。我问印象如何?这是我们老家的戏。他回答得挺艰难:戏是好戏,不好听。不好听?王秀兰我从小听到大,这不好听,还有啥好听?后来渐渐接触地方戏多了,就明白好听确实不是我们老家戏的长处。老家的蒲剧可以有100种好处,要说他好听,当真就不那么服人。听过了各种各样的品评,专家的、朋友的、外行的,说起家乡蒲剧,说好听的少见。蒲剧当然有它的长处,慷慨激昂,强烈奔放,不像京剧,把地方戏的棱角全给磨圆了,圆润光滑,进了宫廷,雅致斯文,就是不起劲。从正面评价,就说它高亢粗犷,强烈泼辣,浓郁的民间色彩,鲜明的剧种个性,乡土特产,野性十足,表现力强,震撼人心。它依靠强烈,不依靠动听来感人。但是,从短处说,它粗野亢奋有余,悠扬委婉不足,也是让人沮丧的事实。
说一个剧种不好听,对它打击也太大。仔细追溯,于蒲剧倒也大体吻合。作为一种地方戏,蒲剧经常自豪地以自己的“火暴”傲视群雄。演员演唱,也多以慷慨激昂作为自己的艺术目标。晚清蒲剧艺人郭宝臣红透山陕,名盖京都,经常进宫为慈禧光绪演出,从皇室到平民都看重一时,行家评价他一般也都说:唱腔慷慨悲壮,道白沉雄锋利。没有人说“好听”。上世纪50年代是蒲剧“激情燃烧的岁月”,五大名演王秀兰、阎逢春、张庆奎、杨虎山、筱月来各擅胜场,王秀兰演遍了花旦、青衣、刀马旦甚至《杀狗》中类似丑角的角色,唱做念打堪称一代宗师,但也没有谁说王秀兰以唱腔“好听”见长。说起蒲剧,人们的突出评价还是慷慨悲歌,丑化它排斥它的观众,就说它声嘶力竭,“努得人把肠子都拽出来了”,等等。
王存才、孙广胜,各以做功见长。男旦努高腔,常常叫人觉得力不胜任,勉为其难。存才晚年的《貂蝉》多人听过,尖哑嘶叫,让人觉得美人迟暮强着胭脂。王秀兰唱得大家风范,总少了点妩媚。筱嫒娜声震屋瓦,缺乏轻巧。裴青莲气壮,杨翠花沉稳,田迎春端正,都少一点俏皮。要说好听,还真不好找。
好听这个词儿,评价一个剧种,一个演员,按说一般。放在别的剧种,肯定是这样。放在蒲剧,就不平常,因为蒲剧向来不以“好听”见长。大约1980年,有那么一天,我在运城街上行走,忽然听到播放蒲剧,不知什么戏,听清了一句“为了你抽签打卦拜神灵”——心头蓦地一惊一喜,那是一种“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感觉。这个演员是谁?蒲剧也能唱得这么好听吗?后来得知,这是武俊英唱的《送女》。稍后,我看到了她的《送女》。这是她从师傅筱兰香手里学过来的。《送女》里有一大段唱,八十句上下,是一个惨遭遗弃的少妇向丈夫倾诉数年思念的名段。唱段突出的特色是,旦角将一个月从初一到三十日甚一日的思念,逐日数点,一一展现,倾诉给丈夫,试图获得丈夫的谅解和宽恕。三十个思念,各个不同,天天疯长,逐日强化,日新月异。最后“直盼得腊尽除夕到夜半,鸡叫一声又一年”,实际上是哭诉连年的思念。板式就是蒲剧常用的叙述板式二性板,变化简单,一腔到底。但是武俊英巧妙地运用了节奏的轻重缓急,行腔抑扬顿挫,声气巧妙安排,上下高低,曲折回环,八十句唱字字泣血,句句动人。《玉婵泪》《送女》已经给武俊英在运城赢得了声名。
此时正值运城地区新一届地委班子组建,新班子着手实施新政,文艺复兴也是既定方略。身旁的临汾已经先声夺人首获梅花奖,运城自然不甘屈居人下。地委决定抽调武俊英、王艺华、景雪变、吉有芳等年轻新秀,充实加强演出力量。以武俊英为重点,复排几出经典剧目,赴京夺取新一届梅花奖。
为武俊英量身定做的剧目是《苏三起解》。为了施展武俊英的唱功,剧本将一回过场戏改成苏三和解差由对立到和解认亲的完整过程。中间专门安排一个大段唱腔,九十句,十二分钟,苏三自诉自己身世,曲折起伏,悲恨难平。为了重塑苏三的音乐形象,地区抽调各路高手,唱腔设计,四方借鉴,量体裁衣,调动演员润腔创腔的才能,反复磨合,配器和声。一个崭新的《苏三起解》成功出世了。
《苏三起解》上演,人们很快领教了什么叫蒲剧的“好听”。人们很快折服于武俊英甜美婉转的歌喉不能自拔。
“悲悲切切离牢监,双膝跪倒大街前”,开唱就不同凡响。说它是蒲剧分明揉进了秦腔苦音的悲曲。这几句跪地求告,京剧的“苏三离了洪洞县”已经广为流传,听戏的早都耳熟能详。但京剧几句西皮快板,失之简单。武俊英一登场就极尽婉转缠绵,不是求告,是哭诉。接下来的大段叙述身世,“我本是良家女”,父母早亡,千里投亲,误入烟花。巧遇情人,自以为终身有靠,不料双双落进陷阱。冒风雪送别,剪青丝做信物。这一段按说是叙事,武俊英施展出自己的润腔功夫,高低疾徐,抑扬顿挫,生生把一段诉说安排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诉、说、悲、怨、愤、恨、哭别、痛惜,各得其位,各赋其声。切错有致,又有一腔悲怨灌注。至歧路割舍,儿女共沾巾,形成感情大潮。潮头涌起,戏在这里亮出了绝招,来了个八句五字句,伴奏压低,且吟且唱:青丝带身边,见发如见人,莫道关山隔,千里共婵娟。青丝带身边,苏三把郎盼,盼郎折丹桂,盼郎锦衣还,锦衣还。
五字句在蒲剧很少见,创作是弄险,偏有风光在险处。五字句像是蒲地的民歌,却是凝铸了蒲剧腔调的浸淫,是蒲剧味道的歌唱,是歌唱的蒲腔改制。歌曲化的蒲剧音调,近似当代通俗唱法的流行歌曲。这一板式为蒲剧前所未有,大大丰富了蒲剧的板式变化。每看到这里,观众都会新声入耳,满目青葱,感叹古老的腔调能翻新移嫁如此悦耳,犹若百年古树抽出了柔嫩的枝条。这段唱后来戏迷学唱了几十年,成为蒲剧广泛流传、走向新时代的见证。至今在河东大地行走,还会不时听到“青丝带身边”的优美旋律。一段唱风行几十年,当年的武俊英就这样开始被戏迷拥趸,供奉若尊神。
洒泪送别以后是刻骨铭心的思念。这里运用了“撩板”。“撩板”本来是界于二性和流水板式之间的一种过渡,转板倒也自然平顺,无甚出奇。妙在接着一句“望穿秋水”突然变调,升高五度,刹那间清亮悦耳,如同登高举目,风景变异。一腔怨望压抑再压抑,整个情绪都会引爆。由此进入加速叙述的紧二性板。受骗被拐卖,大娘嫁祸,县官乱判糊涂案,押解太原要问斩刑。情绪由悲切而悲愤,叙事由诉说而谴责,演唱由凄凉而高亢,这期间还有解差态度的好转,两人认作义父义女。情节发展,情绪转换,唱腔更迭,尽皆实现大轮回。一段优美动听的唱段至此完整饱满地呈现在观众面前。无一字不在妙处,无一腔不摇撼人心。一曲《苏三起解》,直教人无懈可击。
运城地区带着武俊英的《苏三起解》《送女》,王艺华的《黄鹤楼》,景雪变的《阴阳河》,吉有芳的《挂画》《表花》等,几出戏都精熟老到,阵容强大。蒲剧又一次进京。
夺魁的道路上,果然战云密布,荆天棘地。5月13日首场,恰逢文化部邀请陕西省秦腔团来京汇报演出。人家可是实打实的省级,又是选了又选的特邀,蒲剧、秦腔一河之隔,会不会分流观众?大伙揣着一颗心,惴惴不安地等待。眼看开戏了,售票口还围着要票的人群,外交回报喜讯,大家安心登台。仿佛老天专门要给蒲剧再经一难,5月19日,剧团安戏在吉祥剧院。这一夜,不只是秦腔易俗社的对台抢戏,还有一场搅动全国球迷的足球赛,国家队和香港队争夺出线名额。北京全城陷落在喧哗与躁动里。当晚,十万球迷暴乱,终于酿成了足球史上著名的“5·19”事件。多少人悬心吊胆地关注着北京东城的那场角斗,吉祥剧院的锣鼓笙歌,还能挽住人们的目光吗?
但是无妨,八点开戏,七点半,台下已经黑压压坐满了人。剧院经理大吃一惊,多少年了,少见这么铁了心的戏迷!
北京的观众不是无来由的滥施厚爱。实在是这山西西南角的戏,太迷人了。武俊英的唱、王艺华几人的表演,迷倒了首都看客。他们一拍即合,一见钟情,欲罢不能!
还是剧协的主席,还是老泰斗曹禺,看了又一家蒲剧,老祖宗激动得一手拉着武俊英,一手拉着景雪变,兴奋得手舞足蹈:“这两个小姑娘出色极了!这是我多年来看到的最精彩的节目之一!”谈到曾经的担心,秦腔、足球丝毫没有消解观众的向心力。曹老不由兴奋地评断:“那是你们的演出征服了首都的观众!”
难道不是吗?剧团在北京,每演一场,都能听到观众迷狂的喝彩,失控的叫好声。5月28日在长安大剧院,戏完以后几次谢幕,观众人流不散,掌声不停。欢呼声一阵鼎沸,剧院经理以为前台出了事故。要清场了,观众不是向大门退出,而是潮水般地向舞台涌来。人们争抢着,拥挤着,台沿上伸满了手臂,争相和演员握手,他们高声大喊:“北京欢迎你们!”“欢迎你们再来!”首善之区,皇城根儿的子民哪,什么天地没见过,今天也难得着一回疯魔。
首都戏剧界的元老耆宿、专家学者,或者发言,或者撰稿,高度评价梆子戏的发源地带来的几台好戏,盛赞武俊英等人的演唱带来的听觉享受。老专家郭汉城、新生代的名家刘厚生、谭志湘等人一语道破了《苏三起解》的意义。这是老戏新演,老戏我演。他们详细解析了《苏三起解》中那一个大段唱腔。从头至尾条分缕析,“我本是良家女”,平稳舒展,娓娓动听;“冒风雪送公子”,心碎肠断,强烈感人;“望穿秋水”“魂离梦游”,声音高低对比,音量强弱控制,巧妙地揉进气声唱法,抒发似水柔情、满腹思念;“青丝带身边”,似歌非歌,歌不离戏,突破传统,育化新声。插入清板,万籁寂静中,唱腔更显得清晰悦耳千种柔情万种思绪揉进音符。配器也起到烘云托月的作用。低音区用同音节奏铺垫,听得出忧心忡忡、悲切感伤,高音区配长笛双簧管,平行和声,清亮悦耳。演员出身的专家胡芝凤,对武俊英的唱功,震动尤为强烈。九十多句唱,行云流水,如泣如诉,一气呵成,难以想象。悲若空谷幽咽,恋似莺语花底,愤如银瓶乍裂,情到人到,情到声随。吐字清晰,更可贵在灵巧,清亮甜脆。圆润不流于笨拙,取巧不露出尖俏。总的说来,武俊英音域宽、音质厚、音色美,底气足、吐字巧、发声难,自出机杼,自成高格。《苏三起解》让古老的蒲剧艺术,古腔古调,新声绽放。蒲剧走进新时代,这自是一幢标志性建筑。
新人既出,新声既谱,新歌异趣。“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前人创造古腔老调,却并不曾束缚新人跨越雷池。行行重行行,山重水复疑无路,峰回路转处,新人已然横空出世。突兀吗?高峰从来如此。
5月21日的座谈会,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研究员龚和德,看来是下了决心要出语惊人。运城地区的领导,老一辈大家王秀兰都在场,龚和德顾不得避讳,脱口而出:“我不管王秀兰在场,我也敢这么说,听蒲剧旦角的唱,到目前为止,没有超过武俊英的。”
一言既出,大家愣了一下,接着都笑了。片刻的静默是担心王秀兰心理难以承受,但是这位前辈早已修炼了艺术权威的胸怀。她开颜一笑,自然引来室内哄堂如滔滔。白浪滔天卷过来,她认可了后浪推前浪。
一代蒲剧新歌王,就此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诞生。
1987年5月22日,运城这个山西西南角黄河臂弯里的小城,终于迎回了自己的精灵儿女。蒲剧团从北京演出归来,地委领导迎到火车站。1987年运城不过十万人口,一千多名市民自愿组成欢迎队伍,由市中学的军乐队开路——老百姓还是习惯叫“洋鼓洋号”,这是欢迎贵宾的仪式,今天用来欢迎自己胜利凯旋的英雄。他们是英雄吗?当然是,英姿飒爽,雄踞一方文化码头,英雄无愧,实至名归。
悲歌一曲《苏三起解》,武俊英唱腔走向成熟。隔年武俊英夺回梅花奖,由此也奠定了她的王者地位。
嗣后,王艺华、景雪变、吉有芳先后夺梅,这真应了北京专家的评价:运城不是一杆秃枝光叶的牡丹花,这里是一个牡丹群。群芳吐艳,风景独好。
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后,运城地区为了纪念元杂剧《西厢记》问世一周年,决定由韩树荆、杨焕育执笔重新编创蒲剧《西厢记》。《西厢记》的故事就发生在运城的风景名胜普救寺,由运城方面出马,顺理成章。这对蒲剧,对武俊英,当然又是一次机遇和挑战。运城方面感到了舍我其谁的责任重大,武俊英也体会到了再攀高峰的创造喜悦。毕竟《苏三起解》《送女》,运城人叫回回戏,也就是折子戏。《西厢记》连台大本,施展手脚的天地宽广多了。高山流水,风光无限。她能想象出自己蓝天白云任驰骋的自豪和快意。
《西厢记》几年打理,不孚众望。先上舞台,再拍电视音乐剧。那是运城地区的大制作,也是武俊英的演唱集大成。编导音美,全是运城的一流高手。倾全区之力,打造名剧精品。武俊英的唱,更是众人引颈翘首的关注焦点。经历了近十年的艺术积累,武俊英也更加知己知彼,用嗓子更纯熟更自如。全剧唱段繁多,导演调度,音乐编制,武俊英再自己消化补充,加工润色。或顺接,或切磋,或自度,总之要尽善尽美,无可挑剔。全剧实际上成为武俊英唱腔的大展演。从点到段到面,一一安排妥帖,无一曲不在其位。这出戏,是全面的有层次多侧面展现武俊英功夫的经典绝唱。《西厢记》一出,蒲剧的专家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20世纪后半叶的蒲剧怎么唱的?我们终于可以给后人留下一个范本,一部传世之作。
《西厢记》唱段,各有寸金片玉。最耀眼夺目是《逾墙》一节的《我好悔也》和送别一节的《西厢人去》。莺莺邀约,张生逾墙,有情人相会。谁知莺莺顾忌红娘在场,悔约负情,折磨了张生,莺莺又心疼失悔。这一大段唱,诉说的正是此刻的悔恨和痛惜。武俊英就是在此施展看家本领,为蒲剧贡献出了巅峰之处的听觉享受。
人们如此拥戴,武俊英究竟给蒲剧带来了什么?一个演员要唱得动听,当然要有天赋。嗓子这玩意儿是天生的。同样的曲谱,两个演员可以唱得天南地北差之千里。但天赋的作用也有限,大略还是要靠演员运用自己的聪明智慧去体味,去开悟。武俊英的高音区并不突出,她的嗓音特色还是在厚、在绵。这在旦角,不算得天独厚。板腔体的音乐,上句下句,似乎就那么两下子,空间有限,演员的创造天地却是千变万化,无限广阔的。随便一个唱段,你听武俊英来唱,你能感觉出她在有限的空间升降腾挪的自在状态。以往蒲剧的“老腔老调”,虽然古朴而有味,但以现代人的眼光,总觉得简单粗糙了些,少了一些美。好比一人近似愚直,武俊英要让它灵动起来,妩媚起来。面对老腔老调,当然要改造,要发展。我理解,武俊英所做的大量的是丰富细化变化美化的功夫,她的创腔润腔,大体朝着这个方向。当年那些老演员的演唱留下的老谱,行家都看过一些,一页一页的曲谱,连个装饰音、细分音都很少见到,它基本上反映出那个年代演唱的原始状态。在武俊英的唱段里,那旋律,那节奏,便繁复细腻了许多。拖腔开始婉转悠长,如果遇到多个节拍的大甩腔,音节的跳跃跌宕,顿挫延展,唱段的音乐构成,几可与国内京剧名家相媲美。
行家看门道,一般戏迷们只觉得我们蒲剧的音乐,“拐弯儿”明显多了。这里的“拐弯儿”,是通俗化的表达,说明它的唱腔音乐已经走向丰富曲折,表现力空前增强了。这些只是大体上说,至于在具体的唱段中间,武俊英的创腔润腔艺术如何令人叹为观止,那要个人悉心体会了。比如说高低音准,比如说张弛收放,比如说轻重缓急,比如说换调,比如说声口,比如装饰,比如加花——这些溢彩流光之处,时时令你美不胜收。最绝的一招,是她在行腔过程中自控的音色变换,变化又自然贴切,了无痕迹,有如神助。所有这些,文字是不能曲尽其妙的,你只有去听戏,才能领略那种陶醉的愉悦。
从这个时候起,人们才强烈地感到,蒲剧变了。如果以流派风格论,我以为武俊英的唱腔,属于“婉约派”,大体不错。想先前,谈起蒲剧,我们只知豪放,只知壮烈,只知悲怆,只知激愤,演唱一旦动情,便只知卖力劲吼,现在我们终于有了细腻,有了柔美,有了婉转,有了悠长。有了曲尽其妙,有了洞幽烛微,这个剧种就可爱多了,完整多了。一个剧种的婉约,当然不是一人之功。但在武俊英时代将此打造完备,应为不争。这是武俊英对蒲剧发展的突出贡献。蒲剧这个古老的剧种,能够老树着花,迎来又一个春色满园,和武俊英的发展创造,是分不开的。
武俊英起步在“文革”后期,成长在上世纪80年代初,嗣后日臻成熟,渐至化境。她的艺术之路,基本与改革开放同步。她的新声,带来蒲剧艺术的新变。我们切莫轻看这个“好听”,武俊英的“好听”,那是划出了一个时代。她因蒲剧而成名,蒲剧因她而走进新时代。她对蒲剧艺术的贡献,无疑属于里程碑式的那种。披沙而拣金,画龙而点睛,一个演员,对于一个剧种的发扬光大,显示出如此重要,这也是不多见的。
在这块土地,如果你看到一个人抱着音响,目光渐渐地迷离、沉醉,能肯定,他是沉溺到武俊英的戏里了。武俊英的声音从脑海掠过,你的情绪会立刻如晴空下的向日葵联翩灿烂开放。从心上走过,心底留香,浓得化不开。小城上空飘过武俊英的声音,城市的容颜立刻温软甜润起来。乡村小巷,青砖黄土间不经意地听到她袅袅的乐音,微风展露,深巷会曲里拐弯散出幽香来。在大地和天空之间,武俊英的声音,是这一个空间的著名品牌。
武俊英的“好听”,已经成了一个谜。多少行家能人都想探根究底,你说她为什么好听?有说她吸收了豫剧秦腔的音调,有说她学过民歌,把民歌的唱法和旋律吸收到唱腔里。有的言之凿凿,说她肯定学过西洋发声,受过声乐系统训练。就说发声,大家说她采用了颤音、断音、滑音、鼻音、各种装饰音,轻声唱法、弱声唱法、气声唱法,我看几乎穷尽了歌唱的各种可能。什么都是,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说了,等于没有说。
西安一伙专家把武俊英的磁带调过去,反复听,反复研讨,决心探究个子丑寅卯来,结果还是公说公,婆说婆,得不出什么结论。
我来找武俊英,也想探询这个问题:你怎么能唱得那么好听?
武俊英说:我只上过五年小学,就进了剧团。那么多专家、博士都说不清,我能说清?
看来好多专家的推断,在武俊英这里多是无的放矢,隔靴搔痒。
知道我的来意,武俊英就把她那些经典唱段的经典亮点,一一演示给我听。一边唱一边解说。用意也是让你听听,你说好听在哪里。
最有趣的是《送女》中间的两句咳咳腔:余郎夫么哪哈衣呀,开门来么哪哈衣呀!
一上一下,老腔老调,从上一辈师傅那一代传下来的。曲谱记下来,简单得要死。武俊英一张口,那可就是好听。西安的专家奇怪死了,看着谱子,听着磁带叫嚷:这家伙耍什么花腔了?什么也没有啊!咋就能这么好听,怪!其实仔细听,武俊英的吐字发声,明显和老一辈的不一样,俏皮多了。仿佛两人长得姿容相像,一个形容呆滞,一个仪态万方,那区别大了。有姿无韵,空空皮囊,就挂不上味儿。
“西安的专家要记谱,问我要。我说那谱没啥看的,好像我有什么秘密武器,藏着不教人看。我识谱没过关,平时记谱,连勾带点的,只有我自家能认得。哪里有什么秘密。”
小学五年级,不习乐谱,不认乐理,偏偏能制造出那么美丽动听的腔调。她的自创新腔,迷倒了整整一代人。一方面,她保持了蒲剧韵味的传统规范,另一方面,在发声用嗓、塑造音型等艺术处理上,又无不强烈而微妙地闪现着自己的艺术个性。这是一个奇迹。
艺术是直觉的产物,艺术家的开悟,灵感思维,在她身上表现得最突出。各种声乐元素,只要过了她的嗓子,那就是她个人化的创造。偶有灵感,豁然开朗,无意得之,更加神妙。西方有句谚语:音乐是上帝的声音。音乐是思维能力、感觉能力、器官功能的统一,是生理和感知的谐和。声气发自肺腑,回荡于大气,流形飘忽,人工“制造”,换人复原,那是臆想。艺术创造原本就是奇妙神秘的过程,谁能掌控上天的恩赐,随时召唤灵犀附体?她说没有秘密,曲调由她掌控生成的过程——生理的肌理的调理的创造力,就是最大的秘密。她简直是天地化育的一个尤物,专门下界来播送福音美声美感的。
看来我和外地的专家都犯着一个共同的错误,我们找到一个声音的源头,都想条分缕析,解析成分,画出一个“科学配方”,给世人说清楚武俊英的“声音发生学”,然后“中国制造”,批量生产,造福蒲剧。愿望虽好,徒劳无益。天才不可复制。声音这个纯粹个人化的东西,无质无形,语言捕捉太困难了,科学鉴定也难以测准。要不它怎么是艺术呢。面前这个角儿,仿佛身藏着一份蒲剧演唱密码,随腔流泻,非她无人能解。想解密的人,破译的人,也许还有,不过河东的父老乡亲尽可以放心,这一份无形资产只在此地生根,谁也移栽不了。我们欣赏,我们消受,我们守护,我们珍惜,我们认准了,它是我们独家拥有的秘密武器。
毕星星,山西临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原任山西文学副主编,作品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冰心散文优秀奖。他多年来致力散文创作,成绩斐然。散文、纪实文学多见于《散文》《中华散文》《随笔》等刊物,多次被《散文选刊》《青年文摘》等选载。主要作品:《大音绝唱》(长篇文化散文),作家出版社出版;《坚锐的往事》(散文随笔集),上海东方出版中心出版;《走过带伤的岁月》,陕西人民出版社于2013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