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部茅盾文学奖作品评点

2011年夏天,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落下帷幕,五部长篇小说《你在高原》、《天行者》、《蛙》、《推拿》、《一句顶一万句》摘冠。在这里,就几部作品做简要评点。《一句顶一万句》言说中的孤独 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出版于2009年,这部有着诙谐书名的作品,其实却透着骨子里的严肃认真。它以如此独异的方式进入乡土中国的文化与人性深处,开辟出一种汉语小说新型的经验,它转向汉语小说过去所没有涉及的乡村生活的孤独感以及由此产生的说话的愿望。说话源自于交流的需要,但内心的渴望总是被实际的交往所改变,说话总是陷入歧义和误解。刘震云也因此写出底层农民的友爱与背叛、家庭伦理的困境。这部小说令人惊异之处还在于,它并不依赖中国长篇小说习惯于依赖的历史大事件进行编年史的叙事,它却是通过一个乡村农民改名的历史:从杨百顺变成杨摩西再变成吴摩西,最后却不得不变成一个他从小就想成为,却永远没成为的喊丧的人——罗长礼。这就是乡土中国的一个农民在20世纪中的命运,没有中国宏大历史叙事惯常有的历史事件及历史冲突——在这一意义上,这部作品的历史叙事在艺术上达到了一种新的境界,开辟出一条讲述乡村历史的独特道路。小说在描写乡村那些日常人伦生活的同时,也写出日常性中所潜伏的那些异常活跃的创伤性因素。 这部小说对乡村中国生活与历史的书写,一改沈从文的自然浪漫主义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形成的宏大现实主义传统,而是以如此细致委婉的讲述方式,在游龙走丝中透析人心与生活的那些分岔的关节,展开小说独具韵味的叙述。这部作品无疑显示出汉语小说有能力创造自己的艺术高度。它表明汉语小说在21世纪依然有能力保持永远的异质性,按汉语来写作无限的可能性。《推拿》黑暗中的命运追寻 毕飞宇的小说以细腻温雅为人称道,他擅长深入内心去把握人物的性格与命运。《推拿》写一群从事在推拿房里工作的盲人的故事,这个小小的“沙宗琪推拿中心”,也是一个小世界。生活如此艰辛困苦,他们在努力、自食其力,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和人生价值。他们可以在黑暗里看到光亮,他们也与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一样有对幸福的理解和追求。然而,他们抵达幸福的道路是如此漫长艰难。小说最重要的一点,写出盲人的自尊自强,他们因此而具有特别敏感的心理。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行走,也如同走在盲道上,也如同在走命运的钢丝,小心翼翼,每走一步似乎都无比艰难。小说把盲人之间的友爱写得动人心弦,透过对爱的追寻,写出他们因为自强不息而在黑暗中摸索的精神品格。毕飞宇的小说叙事似乎已经炉火纯青,他能拿捏火候,把一种心理刻画得微妙而又淋漓尽致。小说写了一群人物,张宗琪、沙复明、小马、金焉、都红……这些人物几乎个个都有性格,毕飞宇把握人物已经是极其老到。 就这部小说而言,当然得自于他有过相当一段时间担任特殊学校的教师经历,那是深入生活的真切体验。从另一方面来说,毕飞宇的小说笔法业已精细老到,温雅中却有冷峻,细腻中有棱有角,读来总是要触动人心的疼痛。《天行者》乡村基层教育的现实书写 刘醒龙的《天行者》讲述偏远的界岭小学一群民办教师的故事,高考落榜生张英才本来有颇为远大的抱负,却不得不面对现实,靠着当乡教育站站长的舅舅才当上界岭小学的代课老师。这里的偏远寂寞,穷困无望,反映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乡村基层教育的真实困境。小说写出了身处偏远山区的民办教师的生活艰辛,他们想改变命运所做的种种努力,因此在困苦中昭示出他们默默奉献的精神品格。当然也不乏身处困境中的人们钩心斗角的各种曲折,但善良和高尚终归是这些人的本性,这使小说的故事性始终引人入胜。小说洋溢着冷峻的幽默感,每天伴着笛声升国旗的场面,也是小说中的神来之笔,意味无穷。小说写情也深切有力,多有感人至深的细节。现实关怀与人文关怀,使这部作品内涵丰富醇厚。《蛙》悲剧的荒诞化呈现 在2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莫言始终保持旺盛的创造激情,站在中国文学的最前列。他的小说运天地之气,笔法诡谲神奇,穿过历史与现实的那些苍茫的现场,让人惊叹,发人深思。《蛙》没有回避我们民族在伟大的生存斗争中必然要经历的困难,有勇气去写作生存现实中的独特题材。莫言在叙述这样的民族和个人的创伤时,他采用了异常冷静平实的叙述方式,写出那么多生命的创痛和坚忍,那么多心灵的隐忍和闪光。这与他过去的汪洋恣肆的语言挥洒式的叙述大相径庭。显然,莫言不会满足于这样朴素平实的叙述,他用稚拙的书信体穿插于其中,再以荒诞感十足的戏剧重新演绎一番姑姑的故事。原来压抑的激情和想象,以荒诞剧的形式表现出来,给人以难以名状的冲击。 我们可以看到,莫言如何与当下历史展开对话。《蛙》拼合了书信、小说叙事与戏剧的多种形式,打破了历史的整一性结构,自我的经验卷入其中。《蛙》以多种文本的缝合形式,重新建构当代史,它是逃离历史叙事的一个启示性的文本。《蛙》的戏剧如此大胆地把文本撕裂,让悲剧的历史荒诞化。从容而自由、机智且幽默,显示出莫言在小说叙事上的强大能力和不懈的创新精神。《你在高原》高原上举目四望的叙事 张炜的《你在高原》,荦荦大者,10卷本,450万字,这显然是汉语写作史上不同寻常的举动,这是站在高原上举目四望的叙事。《你在高原》把汉语小说叙事推到一个新的境地,激发了汉语文学很多新的素质。 张炜能用“我”的主观化反思性叙述穿越历史。张炜的叙述人“我”携带着他强大的信仰进入历史,并且始终有一个当下的出发点。这使与历史对话的语境,显得相当开阔。张炜以“我”的思想、信仰和激情穿越历史,因此他能建构这么庞大复杂,激情四溢的历史叙事。这么一部10卷本的长篇小说,尽管每一部都有独立的主题,都有独立成篇的体制,但叙述人贯穿始终,其中的人物也在分卷中反复登场,故事也有明晰的连贯性。但张炜在这么漫长的篇幅中,始终能保持情绪饱满的叙述,那种浪漫主义的激情和想象在人文地理学的背景上开辟出一个空旷的叙述语境。张炜以他的自然自在的方式释放出充足的浪漫主义叙事资源。张炜以我的叙述穿过历史深处,同时有多元的叙述视角展现出来。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张炜20年的工夫,在小说叙述艺术方面,已经磨砺出自己的风格,也把汉语小说的艺术推到一个难得的高度。总之,汉语小说有张炜这样在高原/历史之上的高亢充沛的叙述,也有莫言的《蛙》那样低洼贴着田地却自由飞越的叙述,还有刘震云一句顶着一万句的诡异莫测叙述。当然也有毕飞宇在细腻中拿捏得精准的叙述;还有刘醒龙的舒畅纯净的叙述……如此这般的汉语小说,已经无需斤斤计较于西方/中国、传统/现代、以及各种主义的区分,如此这般的汉语小说可以率性而行,可以自成一格,在世界文学中自有闪亮的一席之地。(作者:陈晓明(文学评论家、本届茅盾文学奖评委);时间:2011年09月05日;来源:北京晚报)注:此文选自《百道新书日报》,了解更多相关信息,可免费订阅《百道新书日报》http://t.cn/hrb9fi,或登陆百道网http://www.bookdao.com 查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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