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平正”或“险绝”,都不宜太过,太过则成俗、丑

开篇之前,容许我先带大家回味回味《工之侨献琴》这个寓言故事。

工之侨用一块上好的梧桐木做成一把琴,装上琴弦弹奏起来,竟有金玉之声。他把这把琴献给太常寺的官员,官员叫来优秀的乐师进行品鉴。乐师说:“这不是古代的琴!”官员便把琴退回给工之侨。

工之侨把琴带回家中,跟漆匠商量,让漆匠在琴身上残断不齐的花纹;又跟雕刻匠商量,让雕刻匠把琴雕刻成古代的款式。接着,工之侨把琴装进匣子里,埋在泥土中。

一年后,工之侨抱着琴到集市上,有位达官贵人路过看到,就用一百两黄金买了下来献给朝廷。朝中乐官传递观赏,都称这琴是世间少有的珍品。

工之侨听说后,不禁感叹世道之可悲,于是跑到深山中隐居避世去了。

故事讽刺的是元末一帮缺乏见识,不重真才实学而只重虚名的虚伪之士。

一把世间稀有的好琴,因为不是产自古代,就得不到肯定;将这把琴经过刷漆、雕琢、土埋,让它看起来像古琴,乐官专家们就纷纷赞叹。

乐官专家对桐木琴的先后态度,与当今书坛许多人滥竽充数、不懂装懂的现状不谋而合。桐木琴的最大意义,在于能弹奏出金玉之声,专家们却只在乎它的外观,实乃暴殄天物。

书法,在现代来说,无疑已成了一门纯艺术。这门纯艺术,学之者甚众,所以对于书法的理解,越来越众说纷纭,越来越扑朔迷离。当今,已经没有百家争鸣了,因为大家都只是在埋头模仿古人,乃至模仿自己,然后各执一词,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

唐代楷书代表,欧颜柳诸,之所以能成为后世楷模,最重要的一点,不是因为他们写得有多工整、多险绝,而是因为他们把楷书写成了体系,写成了接近标准印刷体的书法字体。所以为什么清代以后,那么多人能把他们的字体模仿得惟妙惟肖,字形结构甚至超过原版?是因为后人对其笔画以及结构等方面进行了雕琢和规范,让字形看起来更加规整美观。

唐代的楷书,多数刻在石碑上,我们现在看到的,基本上只有拓本。从石碑上拓下来,毕竟不是墨迹摹本,跟原版必定有较大出入。后人练习他们的字体,其实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揣测、模仿。

比方说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原碑笔画较为细瘦,拓本笔画却丰满了不少。后人照着拓本模仿,到底算不算真正的欧体,值得思考。

唐代的后面是宋、元、明,都没有出过什么“欧楷名家”“颜楷名家”“柳楷名家”“诸楷名家”之类的书法名家。宋代有“宋四家”,元代有赵孟頫,明代有“四大才子”和董其昌,这些最能代表一个时代书法特点的书家,都有学过唐楷,但他们都没有写过像唐楷这样的作品来。可见古人学书的方法,应与今人有异。

清人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一书中,说到梁诗正书法:“公书初学柳成宫,继参文、赵,晚师颜、李。意思是说,梁诗正初学柳公权,接着参悟文征明、赵孟頫,晚年效法颜真卿、李北海。注意,参悟和效法,跟临摹是两码事,当如宋代黄庭坚所言:“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随人意。”

清代以后,人们忽略了参悟和效法,只一味地追求极致的模仿,于是诞生了馆阁体和现代的“启功体”“华文行楷”“舒同体”和“田楷”等模式化字体。其中“启功体”“华文行楷”“舒同体”等手写体已被制作成电脑字体。然而,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些手写体固然工整,但普遍被科班出身,且较为资深的设计师认为是比较俗气的字体,因此在平面设计中鲜有使用。我平时要是有用到手写体的设计作品,要么在古人墨迹中找寻,要么自己手写,基本不会考虑字库中的书法字体。

所以曾翔批评田楷,话糙理不糙。可是曾翔本人不见得走的是正道。他说的“险绝”,以及他遵循的“险绝”,看似创新,实则“剑走偏锋”。险绝太过,拙过了,就成了拙劣,成了丑书。

过于平正和过于险绝,是书法俗与丑的两个极端,介乎平正和险绝之间的书法才是真正的好书法。

现在有些人评价一件现代人的作品,总喜欢从字形结构和笔画中抠问题。其实若从作品字形结构和笔画中找问题,古代名碑法帖中的字问题多的是,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古代的名碑法帖中的字有问题。这些人,就属于“工之侨献琴”所讽刺的“缺乏见识,不重真才实学而只重虚名的虚伪之士”。他们的鉴赏眼光,只停留于技术层面,也就是平正层面,艺术层面,也就是险绝层面的东西他们不懂,但不装着点,又唬不住别人。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我尚未见识过的唬人招数。但他们的共同点,无非“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其实书法作为一门大众艺术,每个人对美的认知和追求不尽相同,大家既然真心喜欢,按照自己喜好的风格去练习就好,没必要听太多别人的指指点点。俗也好,丑也罢,总会有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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