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召唤,我们的需要和呼应
——鲁迅小说精神结构简析
作者:鲁迅文学院研究员 王祥
在近百年的中国作家中,鲁迅是现代性文学的代表,是良知与深思的标志,他的作品总能照亮许多迷思和被屏蔽之处。鲁迅小说的情境、人物与情感体验效应具有显见的思考召唤性,其现代性表达与精神建构功能都根基于此。
现代性的核心是自由、平等理念,是人类个体独立自主的人格,这是现代人主体性建构的基础,也是现代文明国家的必要精神基础。一个社会现代性建构准备不足,则这个国家现代化道路上必然充满曲折艰辛。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如陈独秀、鲁迅、胡适,最主要的功绩就是建立了中国现代化的基本精神,而中国现代文学的主要成绩就是建立了现代文明视野,为百年中国文学建立了现代性坐标。
鲁迅小说的经典性首先就在于其有效的现代性表达,正是因为建立了国民精神与现代性文明的对照,华老栓、祥林嫂、孔乙己、阿Q才是中国现代化道路上绕不开的精神“问题”,才是“老中国”“国民精神”的代表,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对于所有后发国家的现代化之路,才有指明陷阱的路标作用。
对于鲁迅来说,现代性启蒙的基础工作就是治疗芸芸众生的奴性,鲁迅小说通过展示阿Q、祥林嫂、华老栓、孔乙己的精神困境,展示他们因为愚昧、因循、精神麻醉依赖,因为精神胜利法而陷入无望的人生结局,使得读者对老中国的国民精神产生否定性的情绪反应,为塑造新一代国民的独立人格奠定基础。
五四作家对于以儒教为代表的传统文化抱着激烈批评的态度,在鲁迅笔下,儒教纲常就是吃人,就是让人下跪的国民精神系统程序。鲁迅在《呐喊》与《彷徨》中,把 “故乡”塑造成儒教统治下的老中国的象征,生活在“鲁镇”与“未庄”的众生,除了举人秀才等类社会主宰,阿Q、祥林嫂、孔乙己、闰土等都是匍匐在地的生物,缺少主体性,没有未来,从而为儒教纲常及其治下的醇厚顺民姿态祛魅,而为坚毅武勇的民族英雄如“眉间尺”、为秋瑾、为一代奋起觉醒者增魅,这就为现代青年的觉醒点亮了火把。
我们在阅读鲁迅作品的体验中,自我实现为现代性启蒙者,正是通过对阿Q、孔乙己、祥林嫂、华老栓的否定和拒斥,建构了一种思想认知和情绪反应模式。我们能够自我审视,能够直面社会文化焦虑和国族历史沮丧,目光冷厉而坚定,奋力摆脱自我欺骗、自我陶醉的精神陷阱,努力脱离低能与失败人格,激发自我超拔的心理模式,向独立自主和自我完善的精神境界进发,这是我们获得精神进化的一种途径。鲁迅小说正是因为做到了自我审视到自我超拔的情感反应和认知模式的极致,而成为构造人类精神世界的蓝本。
鲁迅作品既具有呐喊的姿态,更具有从体验、想象到思考的丰富性,既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却又有意识地使用古今中外的叙事资源,特别是吸收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的象征思维、神话思维,在独创性的“鲁镇”与“未庄”世界中,在传奇性角色谱系构造中,在戏剧化和风俗化的叙事倾向中,营造了超越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作品风格,开创了现代启蒙小说的传统。
鲁迅小说常读常新,给予我们许多新的精神馈赠,这是因为鲁迅小说构筑了一个个带有具体情境的想象-体验-认知-伦理结构,召唤了各种层面的思考,它们在故事情境中,唤醒体验者的生命经验、情绪倾向,调动体验者的知识系统和判断能力,优化体验者的思考效率,让体验者得出自己的结论,亦即是说,不是鲁迅小说直接表达了思想,而是鲁迅小说召唤了我们的思考。
鲁迅小说的想象-体验-认知-伦理结构,首先是大量诉诸于感知觉经验和想象,令读者产生情感伦理倾向。如阿Q、孔乙己、祥林嫂等等鲁镇、未庄中人物的外观、心理和行为的描写,都具有强烈的暗示性,通过调动生命经验和潜意识,让人们对人物和事件产生某种情感伦理倾向:他们是麻木、狭隘、愚昧的生物,间或为无价值的事情莫名亢奋,令人产生厌弃之情,使我们在身体感受-生理反应认同上,与人物拉开了距离。
其二,鲁迅小说的社会情境描述,情节的走向,人物的行为,对立观念和对立的人际关系所形成的情感冲突,召唤起人们的社会经验和阅读经验,进而在精神世界搭建出一个社会性想象场域,驱策对作品的理解。
鲁迅作品中老中国的象征“鲁镇”“未庄”与我们对现代性世界的想象构成尖锐的对立,现代化之路越是繁复,鲁迅的小说就越是会诱发我们对“鲁镇”情境和人物行为特征进行审视,而那些鼓励精神独立与企图封闭精神发展,那些精神世界的开拓与鲁镇式的复辟,等等观念冲突景象,那些鲁迅指明的精神困境和出口,就越是如在目前。
其三,鲁迅小说的思想伦理表达常常诉诸于神话叙事以降的“神罚”惩戒机制,在全世界的神话中,“神”都用死亡和肉体痛楚,惩戒错误的行为、无价值的人生,以此建构伦理信条。
鲁迅小说的人物常常在身体碰撞中体验挫折和痛楚、走向刑场、走向末日,他们死于故事空间的内部,这其中的悲情、挫折、厌弃反应,使人们体验到对错误惩戒的生理反射,调动人们的基本身心反应机制,这对于体验者而言是一种强功能的精神刺激,几乎可以直接左右体验者的思维判断,对于塑造人们的思想伦理起到了刚性作用。你不能像阿Q那样在自我迷信中,在不可控的死亡命运中,幻想从胜利走向胜利。
其四,鲁迅小说的想象-体验-认知-伦理结构,与人类的民间宗教巫术的精神秘史相勾连,调动了人们的集体无意识。
鲁迅小说闪烁着许多象征性符号,如“人血馒头”(《药》——华老栓——民间巫术)、“赎罪门槛”(《祝福》——祥林嫂——民间佛教)、“土谷祠”(《阿Q正传》——阿Q——民间道教)、“刑场砍头仪式”(《药》——牺牲祭祀神话、《阿Q正传》——惩戒神话),调动了人们对于前现代社会的政治运作、民间宗教巫术、古代人类的底层精神结构的理解,把作品与人们普遍的“人类知识”相联系,使得思考超越了作品本身。人们对整个人类的精神迷思,对人类信念更新的必要性,产生了弥漫性思考,因此鲁迅小说产生了超出作者意图的 “思想性”。
其五,鲁迅小说的想象-体验-认知-伦理结构,为处于各个精神维度的读者提供了接口,与读者的各不相同的精神需求和精神结构相结合,产生许多个性化的思考。
鲁迅已经不再亲自言说什么,但是他创造的想象-体验-认知-伦理结构这个“思想器官”还在日夜工作,鲁迅小说的现代性和文化传统的广谱精神端面,鲁迅小说的独创性,总能给人以思考刺激,调动体验者的能动性,跨域时代局限性,而与任何时代的体验者的精神需求、自我建构行为相结合,产生新的情感、思想、伦理效应。
鲁迅小说总是在为国民精神、人类精神架构、现代文明玄思提供启示,而在中国实现现代化之前,总有一些精神疑惑兜兜转转地在前方与我们迎头碰撞。也可以说,鲁迅作品的经典性,是时代发展的需求造就的,是鲁迅小说的召唤性与我们的热切需求和呼应共同造就的。我们是新的,鲁迅也是新的。(王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