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杨亨寿重编本法式善《梧门诗话》跋

清代著名作家法式善（1752～1813），姓乌尔济氏，初名运昌，字开文，号时帆，又号梧门。蒙古族，隶属内务府正黄旗。乾隆四十五年（1780）进士。官翰林院侍讲学士、国子祭酒。在当时有盛名，伍拉纳之子许其“诗才为近来旗人中第一”（《随园诗话》批语）。著有《存素堂诗文集》、《八旗诗话》。事迹见《存素堂诗续集录存》附阮元撰年谱。其晚年所成《梧门诗话》十六卷，未曾刊行，稿本藏台湾中央图书馆，北京国家图书馆藏有传抄本。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藏有民国二年（1913）癸丑杨亨寿重编手钞本四册，每半页十行，行二十字。前有是年杨亨寿题识、法式善自撰例言。法氏此书之编撰，为时甚久。《八旗诗话》王以中、博明条均称尝采其佳句入诗话中，《八旗诗话》撰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则本书其时已开始写作；书中又记嘉庆八年（1803）癸丑陈基入京事，然则其完稿更在其后也。“例言”自述编撰宗旨大略为：（1）是编第录康熙五十六年以后人，其胜朝遗民、开国硕彦已见于昔贤著录者，概不重出；（2）鉴于前辈诗话采录边省诗人较少，是编于边省作者收录较宽，多得自北中故家大族残觚破箧中者；（3）“诗话虽属论诗，然与选诗有别，余于先辈名集□甚心折，无所辨证，概从割爱；至于寒畯遗才，声誉不彰，孤芳自赏，零珠碎璧，偶布人间，若不亟为录存，则声沉响绝，几于飘风好音之过耳矣，故所录特夥；”（4）是编于诸家不过品题风格，考证遗文而已，神怪之说，嘲谑之词，皆所弗取；（5）“是编或纪其人，或纪其事，皆与诗相发明，间出数语评骘，亦第就一时领悟所到，随笔书之，未必精当，要无苛论，亦不阿好”。法氏位望清华，以蒙古人而力学工诗，故一时士大夫乐与之游。是编收雍乾以来名家甚备，可谓天下诗杰尽入彀中。间载诗坛掌故，亦可征一时风会流转。如云厉鹗“晚为广陵寓公，以标新领异为扬人倡，故江北之诗，皆以疏瀹心灵为主，然气亦稍稍薄矣。”。此可见樊榭当日之影响非仅限于词也。又卷二载：“随园论诗专主性灵，余谓性灵与性情相似而不同远甚，门人鲍鸿起文逵辨之尤力，尝云：取性情者，发乎情止乎礼义，而泽之以风骚、汉魏、唐宋大家，俾情文相生，辞意兼至，以求其合。若易情为灵，凡天事稍优者，类皆枵腹可办，由是街谈俚语无所不可，粪秽轻薄，流弊将不可胜言矣。余深是之。”鲍以辛酉明经入都，辛酉为嘉庆六年（1801），去袁枚卒三年，于此可见当时已不满于性灵之说，反思其理论缺陷矣。卷四云：“近来尊渔洋者以为得唐贤三昧，贬渔洋者或以唐临晋帖少之。二说皆非平心之论。夫渔洋自有不可磨灭之作，其讲格调、取丰神而无实理，非其至者耳。”此亦持平之论。梧门之论诗，大抵以摘句为主，亦载短章，旨趣近渔洋，多采淡远清逸之作，名联隽语，清人齿颊。又博闻强记，将古人之句信手拈来，互相发明，悉见手眼之佳。如卷二云“晓行诗前人佳句夥矣，近日王葑亭给谏云：'淡月侵寻成晓色，白杨生小是秋声。’读之齿牙清脆。又'残星鸡口落，初日马头高。’不减剑南'快晴生马影，新暖折花房’之句。杨诚斋集亦有'淡晴生马影’仅易一字，味较隽永。近又见鲍野云明经句云：'残烧明峰背，清霜上马蹄。’又七言云：'雁背霜华翻晓日，马头山色乱春云。’似尤清警。”法氏评诗，持论宽厚，皆言人善。吴文溥自称“仆生平不喜妄议人得失，至于诗之为教，虽义取讽谕，而意存忠厚，尤不敢以深刻为文，不欲以矫厉求胜”（《南野堂笔记》卷六）。移以评法式善，堪称妥帖。唯多采达官贵戚之诗，稍堕标榜风流之习。记事时或未确，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十二曾指其所载汪应铨官庶子一事有误。此书曾托友人校勘付梓，终竟不果。陈文述《颐道堂诗选》卷三十道光十二年(1832)作《以法祭酒式善梧门诗话稿本寄星斋绂庭兄弟京师》序云：“此稿凡十六卷，多乾隆、嘉庆两朝文献。鄙人曩在京师，曾与编纂之役。祭酒清宦，无力付梓，以属屠君琴耳＋乌携至江左。屠君旋以病废，因以属余。今余将归耕西溪，不及再为料理。因属朱君酉生携交两君。春明坛坫，人海多贤，得付手民，亦艺林盛事也。”知此书之编纂曾得陈文述襄助。又据郭麐《灵芬馆诗话》续集卷五载：“（法式善）有诗话十余册交屠太史琴隖为之校刊，亦未果。终当与琴隖共成此事，庶报知己于万一耳。”时为嘉庆二十三年。潘曾莹《小鸥波馆诗钞》卷三有《陈云伯大令文述以法梧门祭酒式善所著诗话寄都属为校定并系以诗赋此奉酬》，知诗话曾经潘曾莹校定，然潘曾莹兄弟终亦未能将诗话付梓也。今传世之本有台湾中央图书馆藏稿本十六卷，广文书局1973年版古今诗话续编、文海出版社版清代稿本百种汇刊、同社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均据以影印。国家图书馆藏亦读书堂传抄本，存8卷。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藏杨亨寿重编本，乃据十四卷本改编，有杨氏手题记云：“梧门诗话十四卷，梧门先生手纂，藏之诗龛，未付剞劂。至其曾孙玉昭，尚能克保先泽。玉昭没，后人不能继绳武，又遭光绪庚子之乱，梧门所蓄菁华一朝尽矣。先生手定诗话原本，归叶兰台枢部家，吾友高竹坪所得是为副本，中间脱落数弓，且写本荒率，舛讹颇多。余手钞一通，度已失必难剑合，乃正其误谬，定为四卷，并将先生自撰诗话例言补之卷首。癸丑秋八月初八日鹤宾杨亨寿录竟并识。”

原载《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1辑（中华书局1993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