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行动物的徒手画/范朝阳1994至1996年作品选
爬行动物的徒手画
范朝阳1994至1996年作品选
花 事
我们还没有婚约
那天你绾上头发
凄然笑笑
说
那时是春末
那时是春末的下午
那时雨住了
整个房间是梨花的芳香
不知是溅自梨花院落
抑或你的梨涡
梨花被蛀坏
就不结果了
爱人，你知道
不幸你我受了春天的蛊惑
更不幸我们正爱着
花事正忙
莫问结果
夜 歌
月光里，我有清白的襟怀
和黑背影
无力面对
我又何忍背弃
多少年来，近日来
我总是月光下输得一丝不挂的
生灵之一
不，我不是幽灵
我不是月光里溺死的幽灵
因为谐合，呼吸一寸寸窒息
因为窒息，血液又一颗颗
开始喧腾
缒下的月华，萎落的花
引领我们在沉迷里上升
以相反的手势上升
月光如水。我无力泅出
泅出无边的光晕。那么
度我，引渡我。引渡给
任何一小片荫庇。引渡给任何一位
我对她犯下原罪的情人——
太阳，霓虹，月光犁出的某个
瘦削的光辉的侧影
引渡我，让我在生身之地
流放终生
行吟终生
和月亮打个照面
我白发苍颜
月亮也痛得
弯下腰去
采 桑 子
夜晚。浴蚕季节
取道古诗，沿着月光往上追溯
寻根究底
挖苦历史
月光没有恶意，我没有
月光还和九千年一样淡泊
我也只是一个通体透明的俗人
只是一个月光豢养的食客
而且在老外婆的在皱纹里
不知高低，容易迷路
我看见刺痒的阳光
魅惑的水光
看见
涉水的女孩子
采桑的女孩子
象斑鸠一样偷食桑葚的
生雀斑的女孩子
女孩子们
酒
性
发作
我看见她们走进和走过
看见许多紫裙子和蓝裙子
看见罗敷
美丽的饲蚕的罗敷
美丽得放蛊的罗敷
恍惚之间她变老了，垮了
曾几何时 她是我孩时女友
曾几何时她是谁家新妇
窗外有风。在风中
无言以终老了的
可有庭中的桑树
惶然推窗。月光与我
面面相觑
眼 睛
你的眼睛
是裸子植物的种子
睡在你的梦中
我
怕冷
夜歌（二）
金瓯无缺的恋人
玉漏不催的时分
我是你 这辈子 最初的信仰
你是我 下半生 最后的钟情
让我仰望你。仰望如同
领取圣餐前默祷的孩子
祭坛上的发亮的银器
银器上的暗红的牺牲
你的镇定的下颌
你的微张的鼻翼
那一带远山
在水之湄
在小楼，在风中
我们这么默然相拥
真的，我陡然听见关节塌方
我听见某种遇凤风而化的叹息
我听见你
一寸一寸自下而上
訇然老去
如同
雪崩
面对月光
背负历史
今夜，你我腹背受敌
把下巴搁在彼此肩头
微扬的轻掩的眼波
算不算一种警醒的
瞄准
无 题
大白天不好写诗
是这样
沉冤已久的诗歌从来不曾
大白于天下
正是这样
但是灯花痉挛 烛火
跃出水面，它们竟会在沦陷中
得救吗
户 外
我用以手加额的姿势
打量太阳
太阳孵着地球
黑夜孵着黎明
今夜，月光里，我是英勇被俘却总是
孵不化的块然独坐的
卵石
朱红的木器使月光昏暗
淡蓝的月光我遍体生寒
蚕食月亮的爱情使我
空前孤立——
背后，是影子
罪 名
月光 里我无从着陆
月光里我举火烧荒
以我的乱发，以我亮堂堂的眼睛
以一把蘸血的灯芯草，我的神经
多希望有人和我在本世纪最大的灾异里
玉石俱焚，合二为一
让寸寸烟灰丈量夜晚的浅深
让熊熊烛火形成金色的冠状花序
并在冲天的气浪里
让我们把自己举过头顶
并请静听心跳，心跳在锁骨叩响
如同生人在隔壁
叩响门环
……今夜，有人等人
保持一个傲岸的引领就戮的姿势
明晨，有人等人
被月光绞死
你是我的死因
你是我的罪名
绝 响
纪念即将永远离去的22岁
（一）
我一丝不挂
我无以复加
世界，我身无长物
只有一颗高悬的
悬而未决的硕大的
问号一样的头颅
（二）
家乡的扭动的小路
投奔他乡
孩子的明净的眼睛
日渐苍茫
（三）
要去会一会海
年轻的时候
要去会一会胃溃疡的海
要去看一看山
年老的时候
要去看一看肾结石的山
我的满目疮痍的故国
我和它们
有山盟海誓
有地老天荒
（四）
我不会唱歌
我只能唱歌
一成不变的歌啊
永不成调的绝唱
唱彻古老的殿宇，苍苔
容易挥发的阳光和梦想
歌唱，歌唱
使我便秘的歌唱
（五）
户外 写生
艺术，便是
生不如死
虽死犹生
（六）
楼道盘旋而上
一种呼救的姿势
天很远吗
楼上的人
并不曾较接近
天堂前蓝蓝的草甸
离开大地
便是触怒天空
（七）
对镜
撞个正着
午夜
一声木梆
（八）
世界待价而沽
诗人降格以求
灵感与肉欲有染
我
尚复何言
（九）
影子
扳倒
身子
阳光倒毙
遍地流言
（十）
人和人是隔膜的
心房心室，不是通间
不是
通间
（十一）
给昨天送葬的人
也被今天葬送
（十二）
我被爱情拦截
并被洗劫
（十三）
风，在巷口
兜售
风
影子，在风口
摆弄
影
子
（十四）
眼窝熬成了
贫民窟
天亮了
家具向墙壁
退去
（十五）
拉动喉结
拉响枪栓
喉管深处
我有一颗
致命的子弹
（十六）
时间的箭毒扩散
我，一脸寿斑
（十七）
灯下
和命运
执手相看
夜色一样悄悄分蘖的手指
冰蚕一样的手指
我被你定义
你被我引伸
（十八）
举手宣誓
或者
举手，投降
凡事
在此一举
（十九）
母亲老矣，情人去兮
生身母亲，真心情人
竟是被皱纹线装的
并已绝版的
古书
一面温酒
一面温书
我 热泪纵横
纵横驰骋
（二十）
我
加冕了
我，自得其乐
我，自取其辱
别人只会给你
扣帽子
（二一）
十四行诗
我写了一首半
我跟你
没完
太阳，以及小便自由
我背转身
我默默地背转身去
我背转身
默默地面对墙根
很响的撒着小便，影子
竟也慢慢地
慢慢地
倚墙而立，竟想趴我肩头看看
慢慢沉默的日影
我背转身
我默默地背转身去
墙上留着
太阳的怨恚的
千多只小眼睛
植 物
美丽的植物
性寒的植物
浓荫之外
谁是最最安静的一株
我走向你
我穿越灌木花丛
高大的建筑
伟丽的废墟
墓石一样反光
骨殖一样触目
它们，离心背德地散布远处
好像一枚枚龋齿
愿意呆在这里
和你一起发呆
不必会去
石头城里来的孩子
愿意在这变成石头
鸽 子
春天有很多鸽子
春天有很多孩子
希望得到一只鸽子的孩子
在春天唱歌
孩子没有得到他的鸽子
鸽子在天上飞
孩子在地上学步
孩子只有风筝
被爸爸制成鸽子
南风扶它过河
孩子有了他的鸽子
是在北风初起的城市
孩子给另一个孩子写信
他把信折成鸽子
另一个孩子的阳台以前养着鸽子
另一个孩子现在变成了女孩子
但是北风，不会把鸽子
送到南方去
孩子在城里呵着手
孩子把一双手使劲搓着
孩子的手，鼓动着象一只鸽子
孩子已经不再唱歌
孩子终于没有得到鸽子
他的鸽子
天上的鸽子
夜
不会的。多说一遍，我会
这样子离开，我不会
这样子离去。我本妙人，我来买醉以及
采购爱情。我认得她
上次嚼槟榔的奇女子
上次当众食言的奇女子
裹着披风穿行在风光里的奇女子
她有琵琶一样的身材，高腰粗臀
我认得她琉璃瓦一样的眼睛
她眼睛里没有爱，也没有阴翳，不近视的
女孩，她并不美，但她身上有一种水乳交融的香味
粗放，原始，她不属于夜晚和星星
我在找她，找粘土捏成的女人
我愿和她玩一手危险的游戏
让女友成仙，今夜我一心引火自焚
让老师见鬼
我要成全一回自己，在酒池，在肉林
我也消费一回……
但是跳舞的女巫不在了
她不知道那个念书被踩了教的少年
念着她，现在对于邪恶满怀虔敬
酒瓶摇一摇，又涌泡沫了
中酒的人，不宜于舞蹈
恍惚中，我看见魔瓶、水妖
我在舞池看见彼岸。众多的脸
变幻着，交叠着，喧哗着，象一副新洗的哗笑的好牌
我找不到那个侧面
我游向岸边
墙里墙外
我在等你，伟国
你在监狱里守夜，听钟声
我也在大学里抱膝盖，蹲了三年
我在等你，伟国，我们
何时相见，明年将是本命年
人本有命，死了活该，活着死挨
那个女孩走了，一个人走的
那个当年我所喜欢而又为你所爱的女孩
女孩子人规矩，规矩得象方格稿纸里的小楷
但是女孩的短发不很流行了
我们长大后，女孩一直变小，小得没人留意她的身材
想当年她一身披挂着多少光荣的枪伤
但现在小女孩已经微微发胖
女孩独自去了海边，她要看海
愿她在海边不仅找到牡蛎，珍珠
愿她在海边不要踩着苍苔
监狱里面还好吗
我制度，在这个苟且社会
每个重刑犯人都是创造沉重奇迹的奇才
你是老头吗，伟国，老头使你英挺
老头使我看到一枚枚青涩的太阳
老头使我看到镍币发光
太阳和镍币都会领我们回到光辉童年
好好服刑，憋一口气，争一口气，伟国，我一再梦见你
吃着苦瓜咸菜，吃得很甜
甜得我鼻头发酸
你曾梦想上个大学，是的
梦想的大学有着高尚的门槛
现在我在大学宿舍里坐着
我在十几平方的大学宿舍里
打江山，坐江山，指点江山
我用象是浸过苏打水的指头戳破
一个个满是芥末味的圆满的烟圈
没钱了没事了没戏了没法了大家也穷侃
侃得山穷水尽山穷水恶
侃到天荒地老天旋地转
朋友们闷闷笑着，讲鬼话
心比天高
妖娆如同狐仙
你的家人我知之甚少
墙外世界我不甚了了
你的父母尚在乡下
你的大妹业已出嫁
同学朋友有人张灯结彩
朋友同学有人发财生崽
就这些了，伟国，这世界
唯独我们落个清净，坐待佳音打马而来
卷笔刀卷走了少年时代
磐磐大臀坐塌了青春华年……
伟国，今夜我想纵火
今夜我想站着干，死了算
今夜我想和你，兄弟，我想和你
从头再来
有 赠
暗中站得久了
你的眼睛若隐若现
今夜的女孩出落得如此姣好
女孩变成美少年
而且夜色——我听见花蕊挣出花髻
夜色正一瓣一瓣打开
我们走过石雕
我们走过石雕的巨人
巨人举起手掌
巨人举起通天的绝壁
我们相拥着低头而过
我们把最后的花朵插在他空空的口袋里
他在人间难免孤寂
噢，以后很多夜晚我都将会
将会想起夜晚隧道里美丽的穿行
美丽的你
美丽的荒嬉岁月
东方露出美丽的狰狞的牙龈
响 马
我本无约而来
我是化外之民
我不受任何人之派遣，之约请
我不打招呼就可以来来去去
我只是过境
我只是喝点酒漱漱喉咙
歇一宿，并象所有马贼一样
打量当街梳妆的女人
所有的女人都很江南
江南的酒和女人引我伤感
有人在春天怀春
有人在路上赶路
追逐，总为了无尽的追逐
我是一个独行者
孤独一如既往
孤独别无他途
我既无根
我愿无恨而去
今夜的滕蔓仍是遍地的牵延
今夜的菖蒲仍是剑一般高举
我的世界将在北方
天很大
星斗很小的北方
我流下汗水
我收获口粮
我将会有自己的马帮
我是好人
过去的二十多年，我获得好评
我长相漂亮，文质彬彬
我有过大眼睛的同桌，跟她借橡皮
我修指甲
我发表作品
我在午夜和一陌生女子发生血案并
呆在现场，而我无罪
而且在每一个结着苹果霜的早晨
象采草莓一样，我采到许多红眼睛
过去的二十多年，我获得好评
我是一个称职的居家男人
我好侍候，我没有野心
只要自家墙上装窗子
我甚至会操心对面窗子下的事情
只要窗子和窗子门当户对
窗子和窗子就会互相吸引
华年似水，我当窗洗毛笔
我观察街上的和上街的
蹚水的女人
过去的二十多年，我获得好评
早上隔壁孩子洗澡
中午隔壁女人杀生
黄昏时分有租房的年轻人失恋以后喂鸽子
众多的酒瓶不安地挤在一起
继而又有大学生在楼板上跳舞
我听到整个城市陷落的声音
……世界远未结束
绝望因此无期
很多的人这么活着
更多的人变法子活
下去
过去的二十多年，我获得好评
我得到众多的纸扎的红花，大红的批语和证书
直到早上醒来，竟发现
自己的血脉是紫色的
象蓝色闪电，象爬满的
一条条葡萄藤，象蚯蚓准备
破土而出，象一个深刻的危机
过去了二十多年，原来我只是在充当好人
世界并不完美
世界也并不因此完美
【作者简介】范朝阳，邵东县人民法院办公室主任。邵阳市作家协会会员。男，1973年11月出生。喜欢诗歌、小说，近年工作之余偶有创作。以自身经历，痛感较之所谓调研论文在全国、省、市获奖之名利双收，文学创作确实寒碜，得不偿失。然兴之所在，乐此不疲。信手由心，遑论速贫速朽。不经意间，或得“清水芙蓉”之天然妙趣矣！
感恩作者授权 绿 汀 文 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