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喜爱:石板堂旧事

石板堂旧事

谭喜爱

我老家光大堂大队石板堂老屋,坐落在湘西南红丘陵的怀抱里,一条石坝溪日夜歌唱,一条衡宝路牵着小溪向着山外奔跑。山谷盆地里四季稻果飘香,池塘莲叶田田,古井温和甘

醇。老屋静静坐在池塘和稻田中央,宛如一幅水彩画。

我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那时老屋上空常有老鹰盘旋,伺机叼走鸡鸭。在四周稻田或禾场坪来个突然袭击,听到尖厉的母鸡惊悚声,大人急匆匆走出老屋,却常常慢了一步,岩鹰早已叼着一只鸡仔荡荡悠悠远去,消失在苍莽的蓝天。只留下人们的叹息和几只狗不住狂吠。黄鼠狼也常神出鬼没、隔三差五来光顾鸡舍。下雨天,有时门前的垃圾池甚至会爬出一只团鱼,捉到团鱼的机会稀少,捉了的人大家会认为他有好运,当时流传一句俗语:“团鱼爬进屋,懒人自有福。”

公共堂屋

当年的石板堂可热闹非凡,住着10来户人家,上百人口。房屋呈“凹”字形,中间是大家聊天的公共堂屋。堂屋后厅有队里的谷仓,中间有一排石墩与前厅隔开,前厅摆有石磨、碾子、水车、斛桶……
石磨经常忙碌着。那扶手,如拐棍,支撑沉重的身躯。一圈一圈,气喘吁吁。于是,银白浓稠的豆浆从磨槽里缓缓流淌,鼎锅里嫩香的豆花被灶膛熊熊大火骚动着,香气在老屋乱窜。一碗碗嫩豆腐带着余温送到家家户户。
堂屋门前走廊两旁摆着两根大方木,供大家闲坐聊天。每天吃饭时分,或晚上这里就笑语不断。
大七奶奶和媳妇健晚娘都是特开心的人,爱凑热闹,两人常常嘻嘻哈哈,黏黏糊糊,婆媳关系十分融洽。九奶奶踮着小脚从右边弄巷轻飘飘走来,端着饭碗,斜靠着石磨,常爱讲解放前富家小姐的风流韵事。九爹是个屠夫,好像没空闲闲聊,每天挑着那油光发亮的肉挑子起早贪黑走村串户。一到家,收好肉担子,坐在阴暗的土屋里喝着闷酒,或者在磨刀石上霍霍磨着寒光闪闪的杀猪刀。怀八爷手托着青铜水烟壶,咕咚咕咚吸着,滔滔不绝地讲以前土匪的故事,偶尔拿土纸卷起的一根细如竹筷的点烟棒,对着水烟壶斗把快熄灭的旱烟丝点亮,猛吸一口,似乎又来了精神。连芳七爷说起日本鬼子进村的故事,就没完没了……在祖辈们妙趣横生的故事中,我们的幼年时光缓缓流淌。父辈们正当壮年,他们得不分昼夜地劳作,但也能忙里偷闲,赶来凑热闹。
记得有次大伯母和大家坐在堂屋正中石墩上听大家闲聊。不知怎的从身上掉下几毛钱,有几张一角的纸币。大家听得入神,我突然目光扫射,发现了地上的纸币。我的眼睛顿时发亮,心里一阵狂喜,希望伯母快走开,我好捡起纸币。但马上又觉得这想法多么无耻。正在我忐忑犹豫时,伯母突然一摸口袋,意识到了,低头捡起丢失的角币。我至今为自己当时颟顸自私想法而羞愧,为什么我就不能及时告知伯母,得到大家的称赞呢!

暴躁坨爹

在禾场坪左首是坨爹爹的土屋,屋前有个较大的料角凼,黑翅膀的洋鸭子在绿意荡漾的水浮莲下出没。疯长的丝瓜藤爬满草绳网架,金灿灿的丝瓜花开得热烈,朝下望去,悬垂的丝瓜荡着秋千。
坨爹爹(真名谭则仪)的长子龙伢子(按辈分我应叫他叔叔)和我岁数差不多,我们是同学。个子高大,微胖的哆爹爹脾气暴躁得很,难得和大家和睦相处,跟邻居四爷(我的二伯父)两人都倔得很,认蛮理,爱争吵打架。
坨爹爹自己忙得很,队里散工了,为了多挣工分,大晌午骄阳似火,还要去拉板车送碎石到邵东钢厂或者在自留地忙碌。常常听到他吼着嗓子咬牙切齿的咒骂声:“龙太公,华太婆,呆摆子个,死哪里去了,还不快来帮老子推板车。”而龙伢子,华妹子偏做事迟钝,一听到雷鸣似的咒骂,从茅厕里答应着:“我还在屙㞎㞎……”一手忙提着裤子,嘟嘟囔囔、哆哆嗦嗦走出。“真是懒人屎尿多,干脆早点死到土埯里去算了……”
二儿子晓伢子到不像老兄龙伢子做事拖拉,被坨爹爹训练成不知疲倦干活的机器人。“双抢”的一天晌午,队里的社员散工了,晓伢子还赤膊顶着骄阳在水田里扒丝草,家人在等着他回家吃饭,可再也回不来啦!还未上学清瘦黝黑的晓伢子在担着鱼草送往木塘时,可能担心鱼草沾满泥巴,在下塘清洗时,滑入池塘……
后来,二女“土鸭婆”因病夭折。
心情越来越暴躁的坨爹爹,有次不知何事,竟然拿块破青砖朝慢吞吞的龙伢子砸去,以致把后脚踝砸伤致残,从此走路一瘸一跛的,看了叫人心疼。哆爹爹则由于长期劳累过度,积劳成疾,50来岁就命丧黄泉。

慈祥太婆

我父辈三兄弟住在堂屋左侧。父亲当时在佘田桥公社石灰窑当会计,整天忙里忙外,母亲则忙于生产队劳动,把我们姐弟托付隔壁五太婆照顾。我从小没见着爹爹奶奶,父亲说他们死于“走日本”时期(1944年日本人进入湖南,当年沿衡宝路来到我的老家,老家堂屋木门上还残留着弹孔。)。大半辈子活在旧社会的五太婆是个苦命女人,战乱和疾病先后夺去丈夫和三个儿子,只留下一个女儿(我叫她四姑奶奶)相依为命。因思念离去的家人,哭瞎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孤苦的太婆把希望和爱全部寄托在我们玄孙辈身上。只要怀抱着我们,太婆眼睛就闪闪发亮,仿佛不再有痛苦。不知多少次,太婆推着摇篮里为我们唱歌,纺棉线时为我们哼着童谣,摸索着为我们拉屎撒尿。在太婆童谣里我们如小鸟翅膀一天天丰满,慢慢飞出太婆的温暖手心。
一次,慈祥的太婆在幽暗小土屋木床边独自呜咽,我和几个堂兄弟好奇地悄悄靠近想探个究竟,堂兄长球用舌头舔太婆脸上晶亮的“泉水”,一不小心,竟扯出太婆心底的疼和恨。太婆忽然挥动身边的拐杖扫射,仿佛“双枪老太婆”面对仇敌。机灵的堂兄溜之大吉,拐杖落在我头上。听到我哇哇大哭,太婆一下晃过神来。惊慌颤栗地把我搂在怀里:“爱宝,太婆坏,伤到哪里啦?”,一边摸索着我的头,滚烫的泪珠滴落到我脸上。接着,太婆扶着爬上楼梯,从木楼上石灰坛子里掏出一块黄糖,颤抖着塞进我手里。我吃着黄糖,忘记了伤痛。赖在太婆温暖的怀里,太婆给我唱着童谣,我们又和好如初。
那小土屋里的吱吱呀呀的纺车,那摇摇荡荡温暖的摇篮,和五太婆哼唱的童谣,特别是那块至今甜蜜的黄糖,永远定格在我幼年的记忆里。

恒升五爷

居在禾场坪右边,他家弄巷里有一个石碓,常有大人踏碓,把谷碾成米,或者把麦粒糯米等舂成粉,做出浓郁醇香的麦酱,做出散发着浓浓蓼草药香,纯白粘稠的饼粑(又名酒曲饼)。
铿锵粗粝、抑扬顿挫的碓声,如一位老道,坐在风烛残年里,高唱着不老的经文。那枚沉重的碓嘴似禅杖,敲醒岁月的硬壳,打磨出粘稠浓郁的乡愁。碓臼若一颗禅心,坚如磐石。千锤百炼,宝座上,莲花漾芬芳。
恒升五爷是村里唯一的錾碗匠,纯洁亮白的碗底一经他的点化,主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在石板堂院子,大家朝夕相处,宛若一家人。逢年过节,乡亲们常上佘田桥街买回一叠新碗。每当谁家有红白喜事,几十桌酒席,自己的碗筷忙不过来,就东借西挪。为了便于区分,村民常在桌凳下用毛笔署上自己的大名,但碗是不能写的,錾碗匠恒升五爷就显得生意兴隆。
不时有人拿来白花花的瓷碗,崭新的碗张着大口,似乎在等待有人给他取名。这时,恒升五爷就会摆出他的家当:一个铅笔似的錾子,一把小巧的铁锤,再配上一副老花镜。接着,只听见“叮叮当当”,似小溪在流动,啄木鸟在啄食虫子,那节奏明快欢畅,又如花鼓戏那抑扬顿挫的鼓点。不一会功夫,洁白的碗底烙下青铜的胎记。每一个碗主人不过沧海一粟,一旦碗底坐禅,灵魂从此有了皈依。
那欢快的敲击声在整个院子萦绕,总惹得我们小孩子心痒痒的,也想拿着那根“鼓槌”击几下过过瘾,但五爷是绝不允许的。每个碗在他眼里是他的宝贝孩子似的,弄砸啦,可不得了。
錾碗讲究力度,非得练上几年把握不了火候。用力大了会把碗錾破,用力小了有点轻描淡写,浮光掠影,怎能碗底留名。
他不许我们小孩子錾,我们也照样看得出神,虽不识字,但见碗底像有小蚂蚁在蠕动,又宛若春天的蚕蛾在排兵布阵。我们正看得有趣,一眨眼,一个苍劲有力的黑色汉字蹦跳出来,好像石猴被菩提老祖取了姓名,不再是个野孩子。五爷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一个个有名有姓,脸上荡漾着开心的涟漪,如吹皱的一池春水。我们兴奋而又小心翼翼地帮着他把一个个嫩白的“孩子”叠成罗汉,然后等待他们的主人前来认领。村民每每想给点报酬,他总是谢绝,只要听到一声赞美,他就会心满意足。他把那星光似的爱—点点錾进洁白的碗底,也錾进我幼年的星空。
这些碗一经留上主人的芳名,在酒席后就不会认错。若有谁家孩子在酒席哭闹,不小心打坏了碗,主人必定另买一个新碗补上,事前还需热闹的酒席过后,接着是锅碗瓢盆的交响。邻里勤快热心的女人,或闲不住的客人会主动帮忙清理碗筷。熊熊大火上一口大锅,烧热,碗筷一起下水,像给孩子搓澡。一通悉悉索索的刷洗,碗筷纷纷上岸。然后,迅速瞄一下碗底,把不同名字的碗分别码起,叠成整整齐齐的一座玲珑宝塔。女人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碗筷清脆的击打声,小狗小猫争抢剩菜的厮闹声,响成一片,这是酒席后的短暂狂欢,随着最后一叠碗焕然一新,而渐渐沉寂。碗们带着乡亲们的余温又回到主人身边,一切尘埃落定。
錾碗匠恒升五爷的生意一直做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他的西去,这门手艺被他一同带入了天堂,但那錾子“叮叮当当”的天籁之音似从古朴的家乡石板路上跫然传来。
夜晚,我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拿着的笔倏地变成了一枚錾子,正对着晶莹剔透的月碗,錾去……

救命恩人

最开心是发春夏时节发大水,田里池塘到处泥鳅、沙鳅、黄鳝、小鱼虾蠢蠢涌动,稻田出水口、池塘进水口常大量聚集。
记得有一次,我和二姐趁雨刚停,立马拿着畚箕、水桶沿着水口捞鱼虾,二姐用畚箕轻轻捞起,一畚箕欢蹦乱跳的鱼虾捞起,也把我们的快乐捞起,我激动地把一尾尾鱼虾扔进水桶,看着各色各样的鱼虾,想着喷香的红烧鱼的美味,就浑身充满了干劲。我们向一个一个水口进攻,当我们来到另一口池塘时,看到水口蜂拥的黑压压一片鱼虾,高兴得忘乎所以,我央求姐姐让我捞一下过过瘾,当我撒开双胯,正准备捞时,一不留神,连畚箕和人滑入池塘……二姐急得大喊救命,我在池塘一浮一沉,生命岌岌可危,这时,闻询而来的善老球(恒升五爷的长子,他年长我10来岁,真名谭善求,同辈,大家常叫他“善老球”)。奋不顾身连衣跳入池塘,双手把我拖上岸,又马上把我背到家里,协助我父母抢救……
当时我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但善老球的“善”举让我没齿难忘。
……
还有补锅匠在禾场坪用火热修补生活的漏洞,爆米花的汉子高压锅炉里炸出的带笑的雪花,杀年猪、舂糍粑、耍龙舞狮的新年狂欢……
老屋的故事我没法一一说完。只要一想起那段稚嫩青葱时光,老家的故事就会一个个把我心海点亮。那些善良的邻居,那些或温情、或伤感、或羞惭的往事,早已融入我人生的血脉,时不时就会像汛期的母亲河----蒸水,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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