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傅占魁|王惠玲知青田园诗词赏析
傅占魁
展读王惠玲这束知青田园诗词,爱不释手。这不仅因为本人也曾是一名老知青,对诗中的题材内容就如老友重逢,格外熟悉、格外亲切!而且主要是惠玲在诗中所倾注的那份真情!那份情、那份爱正是年仅十七的花季少女身许田园的青春热血。一个“情”字,盈盈于诗的字里行间,贯注始终。让我们真切体验到田园是生命之母!田园是情感之源!
绕舍炊烟是我家,莫言花季在天涯。
闲时共品清泉酒,醉卧山坡看晚霞。
这首《初到知青点》,是一曲田园自然美的赞歌,意境清纯明净。炊烟袅袅,已然为家。“家”是全诗之眼,初来乍到,便流露出由衷的喜爱,并无远离父母、远离城市的孤寂之感。在夕阳西下的傍晚,我们眼前仿佛有一位女孩,在潺潺的小溪边捧饮汩汩清泉,甜甜的直沁心脾。这自然的清泉,是田园母亲的乳汁,没有自来水的氯气,远离城市工业化的烟霾污染。她尽情地品味着,深深地呼吸着,空气也是甜的。躺在山坡青青草地上,犹如偎依在母亲的怀抱里,陶然自在,幸福安祥;仰视高天,悠然欣赏绚丽飘逸的晚霞,心在飞翔,梦在飞翔……
月入松间近土庐,身疲不觉自零孤。
油灯点亮心中梦,奋写燃烧岁月书。
——《煤油灯下》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惠玲下放所在的山区无电灯。入夜,劳累了一天的知青,仍在煤油灯下学习。该诗正是一代知青珍惜生命,珍惜青春,积极向上精神的写照。在此,惠玲又一次写到“家”“土庐”。在这田园新建的家里,温馨而不孤零,辛劳而不疲倦,因为“土庐”为她遮风挡雨,显然,“土庐”是田园的一个缩影,是人类生命栖息之所象征;月光亦是母亲的明眸,给儿女温馨的抚爱;油灯是母爱的光明,是生命燃烧,创造美好未来的火种。
大地孕育着万物的生机,田园是先祖生生不息的创造。人类本是女娲用泥土捏造的,我们无法离开泥土构筑的田园,这是自然给我们的生命召示。这块乐园,需要我们一代一代,薪火传承,去作不吝血汗的耕耘。《农活》与《插秧》两组七首诗,既是对耕耘劳作的赞美,也是对自我辛勤付出的肯定与喜悦。如《农耕》:
出工听惯五更鸡,人共牛耕日影移。
布谷声声长入梦,一年稻熟寄春犁。
该诗刻画了一个披星戴月,在鸡鸣、布谷的声声催促中,扶犁耕田的劳动者形象。诗中,人与鸡、牛、布谷、太阳组织成了一支生命交响曲。田园使生命和谐共生于美;诗使人与自然的距离为零。“一年稻熟寄春犁”“春犁”,是耕耘的象征,是丰收的希望,是青春理想的寄托。万物都有感应,情义互为因果。通过起五更,睡半夜的辛勤劳动,流汗甚至流血,知青的思想感情有了质的变化,插秧娴熟,不让村民,开始同农民一样,生命之根,如松立秋山。又如《挑草头》:
冲担两头铁带尖,两头扎进草中间。
上肩颤颤嗬呀嘿,挑起草头过畈田。
对劳动工具——冲担及挑草过程的描写,形象到位,挑草的娴熟利索、其动作、声情皆可目见,“上肩颤颤嗬呀嘿,”洋溢着劳动节奏之美,充满生命活力的自信与喜悦。还有《插秧》四首,以生动呈现劳动中的乐趣,表现田园劳动的辛苦!如其一:
平田跳下蚂蝗扒,哎哟连声直喊妈。
不忍相看哪敢动,一双血腿和泥巴。
蚂蝗扒腿吸血是水中劳动经常遇见的情景,非亲身经历者无法想象。蚂蝗吸血之凶、之毒,令人多少天内奇痒不止!有时如未及时发现扯掉它,甚至还会钻进血管里面去。该诗写少女遇见蚂蝗的惊骇之状,十分传神。别说十几岁的女孩,就是男生,初次见此,也不知所措。待老农猛地一下扯下蚂蝗,伤口顿时鲜血淋漓,直令满是泥巴的小腿也染得鲜红鲜红。此诗似乎没有直接写农事,却是劳动过程中真切的细节,惠玲敏锐地抓住它,进行审美诗化,烘托出劳动的艰辛。无疑,我们读者诸君通过这蚂蝗扒腿吸血的情节,对“衣食父母”,对生命必有更为深刻的体认。同样《问询老农》也是以小小的“血泡”呈现出劳动之大美,生命之质变:
独自相看泪盈手,掌心血泡破流脓。
问言锻炼何时好?老茧层层与我同。
在挥锄垦荒等高强度劳动中,一双玉手不要一会工夫,便会被勒起血泡,火辣辣疼痛难忍!而且这种血泡,需要经过劳动的反复磨炼,才会结出硬茧,拥有这层硬茧,就取得了农民的资格证。犹如一块生铁,必须在熊熊烈火中反复锤打,方成锋刃利剑!正是这种田园情结,铸造了那代知青生命的坚韧!诗人发而为诗,以炼狱的血泪升华了生命之美!
《忙年》三首竹枝词是一组农村过年的风俗画,烫豆糕、揣糍粑、扭把子,无不饱含地气。只有亲事田园的劳动者才格外有享受劳动成果的幸福之情。
然而,田园的贫穷令人揪心,《丁已小年知青点米猪肉加餐》不忍卒读:“……有毒明知不能食,怜汤未熟欲先尝……荤素久违何忍弃?且端一碗润枯肠。”有毒的米猪肉也要吃,读来令人鼻子发酸!那年月物质奇缺,一年也吃不上几次肉,以至日常衣食不得不凭票供应。这困苦是当今青少年不可想象的。
尽管这样,那段知青岁月,依然梦绕魂牵!这是人类精神的本质:艰难与苦痛能净化心灵;而青春年华又最美好最纯真,知青与田园、农民结下的情缘,正是精神圣洁的挚爱。惠玲在重返知青点的诸多诗作中,情感表达得极为真切、厚重。如《离别故乡卅年偕知青重返途中》:
春归一梦系长长,结伴驱车返故乡。
窗外云飞心似翼,山间雨织绿如裳。
曾经植树今何在?料得成材已栋梁。
巴水自从离别后,偏偏难忘那朝阳。
这是知青田园诗难得的佳作!题目就已然把曾经劳动生活过的知青点视为故乡了。“春归一梦系长长”,故乡就是生命之母,是灵魂之所、情之所系,爱之所归!“故乡”不仅是该诗之眼,也是惠玲全部知青田园诗词的慧眼;“故乡”不仅是那一代知青的精魂所在,也是当今田园诗词的精魂所在。从故乡出发,以田园为本,虔敬田园,感恩母亲,人类才不会漂泊无依,生命才会在田园春风春雨中,永生青绿!永接地气……“故乡”情缘,这是惠玲知青田园诗词呈现的心灵境界,也是给读者的生命启示。
在艺术特色上,惠玲知青田园诗也有其鲜明的个性。
首先是情、思、景、事水乳交融。诗词为树,情思为根,事脉为干,景为花叶;诗无情则枯,无思则浅,无色则神衰,无脉则气乱。情、思为内在之虚象,景、事为外在之实象,心象物象,虚实表里,谐适为境。诗者,发于事,寓于景,源于情,而以思统帅。对此四者关系之把握,惠玲在创作中日臻娴熟。环绕农舍的炊烟、出工听惯了的五更鸡鸣、伴随夜读诗书的松间明月、油灯以及日影、晚霞、布谷、云飞、雨织、林泉、土庐、山路、山蔓、悬崖、摘桃……等等已不是单纯的景物,而是饱含诗人主观情感与思绪的意象象征之词,浑融着生命的气息,蕴涵着天人生命的真谛。在古风《甲午年秋偕知青故乡行》中最能体现这种情、思、景、事浑融的特色:
白云山重访,红楼一片霞。
闻说知青到,支书点礼花。
焰火冲天响,掩耳面欲遮。
锦旗双手送,村长何嗟嗟:
难得年年至,又扶贫困娃。
如今政策好,没有光脚丫。
饭亦能吃饱,个别开豪车。
汝辈也不易,退休拿补差。
话音方已矣,双泪落红茶。
激起杯中浪,滋润心中芽。
无眠话遥夜,明月窥窗纱。
依旧岭头伫,可曾记得咱?
次日巴河别,此去各天涯。
山中何所与?野味带回家。
全诗从甲午年又一次访故乡时,支书点礼花的欢迎盛况,知青送旌旗,村长讲话,纵谈改革变化及知青扶贫之情,至夜话无眠,次日在晨光中,村民以山中野味相赠惜别。一个完整的重访故居的情节,事脉贯注,以凝练的口语,白描叙述为主,恰到好处地夹杂文言虚词,五言二十八句,一韵到底,就在这无一丝滞碍的行文中,景语的疏朗使文词不致太实,情语的渗透,犹如流水,盈盈字里行间,让读者的心灵不知不觉浸润着、感动着。确信知青与村民那血肉相连,与田园生命相系的情缘是何等的纯真融洽!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对农村的现状并未以套话作简单的表述,而是严格遵循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既言“没有光脚丫,饭亦能吃饱,个别开豪车。”又移情于知青,“汝辈也不易,退休拿补差。”话语温暖贴心,真实可信。无疑,这是一首知青田园诗的优秀之作!具有鲜明的当代性。
其次是敏锐细腻的诗性眼光。
惠玲有一颗温润如玉的爱心,有一双敏锐细腻的慧眼,对万物投以美的欣赏,因而任何看似平常的事物,她都能发现诗美的神光。除了一年四季的田园农事外,如耕田、除草、挑草头、插秧、打板栗、打枣子、摘桃……等,诸如扭把子、老妪拾柴、村话、以及前面提到的血泡、蚂蝗等都写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真切如画。如《清平乐·打枣子》:
初秋还热,打枣柔竿裂。将布平牵枝下接,落枣频亲丹颊。
躲进林子先尝,红黄颗颗甜香。捧得阳光笑语,一同装入诗囊。
打枣的季节、动作,人物神情皆具特征,尤其是小小的竹竿也打得裂开了,落下的枣子也像人一样那般亲热,频频直吻红扑扑的面颊,以及躲进果林先尝鲜枣的神态,都写得维妙维肖,细致入微。结尾更让人感觉笑语传来,自然的太阳,阳光的心境统统都是诗的闪烁。这是一首充满劳动快乐、洋溢生命活力,富于生活情趣的佳作!这是真正原生态的诗词!
阿哥递草我来绞,槁棍吱吱旋又倒。
绾得嫣红日落西,门前把子成山了。
——《扭把子》
扭草把是农田劳动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常事,惠玲则写得情趣盎然,尤以转句精彩,这一景语不仅点明绞草把的天象,代指时间之长,尤以一个“绾”字显示出劳动者的气魄伟力!内涵诗意极为丰富,结句也由此顺接而出,可以想像面对草把成山的劳作成果,劳动的喜悦溢于红颜,表现了诗人对田园美、劳作美细腻的观察力。
雅俗兼融的诗化口语
口语是中国诗歌史的传统,这是与文言文很大的区别。《诗经》就是当时的口语,此后屈原的楚辞也是在楚地民间歌谣的基础上融合创新的诗体,历代传诵至今的脍炙人口之作无不是平易的诗语。尤其是田园诗,其语言天生就应是清新明快、具有鲜活气息的、原汁原味的绿色。惠玲的知青田园诗词完全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如古风《榨坊识油菜饼以记》:
两树空心合,饼填肚里多。
外塞檀木楔,底放空瓷锅。
悠起锤呀哟,撞向尖儿哟。
香飘油沥沥,枯我又如何?
该诗写农村榨油过程,纯为口语,白描叙述,气脉清晰。悠起二句,富于劳动节奏,特具鲜活气息。结尾本是指:油菜饼通过榨油机榨出香飘飘的油后变成了枯草。诗人借此言志:甘愿芬芳的心血献给人民,而憔悴枯干了自己亦不足惜!表达了一种大美大我境界,引起一切为国为民献身的志士共鸣不已!而语出自然朴实,生动明朗。洵是佳作。
又如“窗外云飞心似翼,山间雨织绿如裳”这是情景浑融,意象极美的诗语!身置重访故乡知青点的车上,遥望窗外飞动的白云,恰似心头张开的翅膀;春雨绵绵,在田园山水间编织着绿油油的锦绣,如同身上飘逸的水绿色裙裳。读罢,我们可以想象到那深情思念之切,恨不得马上见到的心理状态,那一幅田园春雨水墨画飘动在我们眼前。云亦心,心亦云;自然的雨,也是时代的雨,亦或是思念激动的泪雨;是大地田园之绿,更是心灵之绿。人与自然浑融如乳,这正是东方诗学意境奇妙之处,而语言却是这般平易,雅致,节奏和畅,行云流水,自然天成。美的诗化口语在惠玲诗中比比皆是。
我要指出的是,惠玲诗中的口语并不是原始的,恰恰是经过反复选择、凝炼的、形象的乃至意象的、雅俗兼融的诗化口语。达到这种语言境界既是惠玲多少年精益求精的锤炼;更是她有着田园般的襟怀,如母亲那般仁厚宽容,挚爱的结晶!丰硕的稻穗总是低头垂向大地垂向田园,惠玲也正是以这种成熟者的谦逊,倾注于生命之母,感恩于源头活水,满怀深情,满怀忧患,才有她田园诗词的独具知青个性的表达。面对人类私欲贪婪的索取,金钱至上支配整个社会,千千万万农民离开土地,先祖千万年耕耘的沃土被侵占,腐蚀,无地气的衣食充斥我们日常生活之中的现实,我们诗人是否为天地立心,道法自然,回归生命之母,以田园之痛为痛,以田园之爱为爱,写出更多更好的田园诗,让田园长绿!让生命长绿!
作者撰于衔石斋二0一六年四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