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李晓东先生的《日涉居笔记》之三十二

三    坔    夜   话

一方水土有一方文

这里是《三坔夜话》，李老师斯时乡轩临窗，于此跟你诗词吟哦，抒怀述志，漫笔人生，点情碰心，说故事，聊语文，话庄道巷，谈古论今，......

编者微语

我的微友 李晓东，笔名东方木，江苏省泰州市人，现为江苏省泰州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作家。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艳遇”三部曲《青桐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透明色》，随感录《润玉流翠》。2018年3月，其长篇小说《千雪柏》又出版问世。晓东不仅善写，而且善画，笑称自己画画与写作皆为业余涂鸦，由此让胸中丘壑腾起雾霭烟云、烟火日常泛出灵动生机，便觉日子也变得可亲起来。是的，他的画作少匠气，一派洒然天真，却令观者玩味于心；他的文章清新、朗然，亦如其画，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大概也正是我喜欢并欣赏晓东的画与文的原因。不久前，晓东开始写他的《日涉居笔记》，每发其章，我都读之细品良久，都感其写景语皆为情语，而不由沉醉其中；于是乎征得晓东同意，决定在本公号连载他的《日涉居笔记》。“日涉居”是晓东书斋名，取之于陶潜“园日涉以成趣”之句，诗意也。《日涉居笔记》亦诗意也！晓东之画亦诗意也！现特将晓冬其文与之其画连发于此，以飨诸君。

日涉居笔记

李晓东（东方木）

另一个生活场景安排在泰山公园的东大门。这里人烟稠密，车水马龙，市井生活紧挨着古老的公园，就像两种完全不同的剪影被时光嫁接在了一起，往东，弥漫着世俗的气息，凡尘还原了物质生活的真相；往西，则洋溢着超然物外的出世光芒，数步之外便是幽静而秀美的自然之境。这是温情脉脉的岁月在凤城里最得意的呈现。

居于城东的我，常常主动地长途跋涉，穿过繁华的都市中央，甩开那些淤积在身上的辎重，一路西向，以至于此。通往公园的是一条百十米长的街道，两侧商阜云集，又有若干的路边小摊挤在商店的门前，以最醒目和最原始的方式向你搔首弄姿。各种小吃摊就摆在你的身边，目之所及只有吃的和用的东西，你几乎看不到所谓精神和情感的印记，想象的空间也被这些东西塞得满满的，于是你不得不扭头或低头，带着厌烦的目光，冷漠地看着这些毫无浪漫可言的世间俗物。

这里什么早茶都有且大多没什么特色，一般只能填饱肚子。即便是干拌面和烫干丝也是最简单的那种，佐料也不花俏，不过，很实惠，份量足，汤尽管喝；豆浆都舀在海碗里，碗大多缺了口；豆腐脑也用大碗，各种佐料与豆腐脑混沌一气，像油画的调色板；油条普遍肥胖而臃肿，两根足矣；烧饼奇形怪状的，酥油放得也不多，可以当干粮；臭豆腐不臭且丑，炸得老黄，水椒任意蘸；包子都很壮大，馅儿也不够精致，两个包子可以饱你一个上午；炸好的麻团像泄了气的皮球，但不影响口感。

除了早茶，还有各种菜。卖肉的摊就有好几个，砍刀在眼前乱舞，可谁都不怕，人们只关注肉，不关注刀。这里的猪肉或牛肉比菜场便宜些，正暗合老百姓的实惠心理，且不怕肉主耍花样，因为每天他都要在这里营生，要是犯了事儿，逃到南门高桥也能逮到他，再说老百姓闭上眼睛也能画出他的熊样。还有鱼，各种鱼，现杀，鱼肠子你带回家养花。鸡蛋都是草鸡蛋，蛋壳有些脏，但便宜，新鲜。蔬菜更多，荸荠是春天的宠物，白白嫩嫩，甜脆生津。春笋已上市，烧肉，烧鱼，炖汤，每个家庭煮妇都拿手，孩子只挑鱼肉吃，大人只捡竹笋吃，各取所需。还有本土的韭菜，长得像把青草，但韭菜香特别浓，不像那些个肥厚的韭菜，一炒就水滋滋的，没啥韭菜味。除了吃的东西，还有用的东西，都是寻常人家必备的生活用品。老百姓的生活就是衣食住行，家里的装饰也过于简单且趋于雷同，不见高雅之物，但见锅碗瓢盆，是实用主义的忠实践行者。当然，阳台上也会放着几盆花草，不值钱的；墙上也会挂着一两幅画儿，大多花好月圆，富贵呈祥；也有几本书或杂志随意地丢在茶几下，跟文学艺术无关。

岁月从来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但你的生活却能让岁月留恋；时光是一幕冷静的背景，你的生活会让时光获得温暖。

吃罢早茶，买些家用之什物，很多人又会不由自主地踱进公园。

泰山公园是凤城的第一座公园，是人气最旺的公园，也是最得百姓心意的公园。几乎每一个凤城人对这座公园都情有独钟，觉得它从来就在你的身边，伴随着你走过缤纷的童年、轻狂的少年、桀骜的青年、深沉的中年和从容的老年。

公园里的小西湖是老百姓最喜欢逛的地方，因为它的小巧玲珑和风景独好。风城人刘万春有诗曰：“吾乡亦有小西湖，泰山之麓城西隅；蛙鼓隔林空积藓，雁沙连野剩残芦。”又有清代凤城诗人黄云《题小西湖》诗曰：“除却钱塘亦有湖，种梅山已不名孤。过桥花落桃兼否，隔浦风翻柳与蒲。”小西湖畔的“春雨草堂”，取春花秋月，细雨盈风之意，更是文人雅客怡情抒怀之所。明崇祯进士宫伟镠《春雨草堂诗钞》中说：“十亩方塘跨两桥，桥边红杏恰相招。篮舆玩世山椒曲，画舫怀人水面骄。”

还有小泰山，老凤城人都叫它锅巴山，是凤城里唯一的一座山。吃罢早茶，很多人也会爬上锅巴山，俯瞰凤城的全景，以抒怀荡气，寄情云端。当然，也可以沿着山脚转一圈，以放松腿脚，舒通筋骨。其时，山南有幽径迂回，山东是耍石锁的乐园，山西有小西湖依山而漫，山北则藤披巉岩。

在凤城人的心目中，泰山公园天生就是他们共同拥有的私家花园。每一道风景都亲在眼前，每一棵树都会让人记起从前，每一朵花都带着四季的笑脸，每一处的空地都是芳草碧连天，每一条幽径都通向廊桥水岸，每一座轩亭都能让你把阑干拍遍。吃罢早茶，回到日涉居，已是上午九点钟，这是阳光最青春的时候。半个多世纪之前，一位伟人曾经说过，年轻人就像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所以，我也常常忆起我的风华正茂。书生意气，也会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也会激扬文字。

最青春的时候，我真的是在看书，看过几百部世界名著，如饥似渴。我将《红楼梦》中所有的诗词抄录下来，一度缠绵过林黛玉，后来又追求过薛宝钗，甚至对王熙凤产生恋母情结。我更爱看《水浒》，高中时就看过，一度曾拜一百零八将为师，企图浪迹江湖。我对《茶花女》中的阿尔芒特别崇拜，因为他同情且呵护着玛格丽特。《红与黑》中的于连曾经让我热血沸腾。《傲慢与偏见》的书名影响了我的性格。《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死在卡列宁的虚伪、渥伦斯基的冷漠。我终于读懂了《巴黎圣母院》中的美学四原则。《堂吉诃德》中的唐·吉诃德的“行侠仗义”、游走天下，让人匪夷所思而又忍俊不禁。我甚至一度沉溺于《包法利夫人》中爱玛的桃色故事，觉得唯有涉及人性的敏感区域，才算深刻。《呼啸山庄》一书中始终笼罩着的那种离奇、紧张的浪漫气氛深深地吸引过我。《丧钟为谁而鸣》是一部大部头的长篇小说，但全书的情节竟然只限在三天之内，我被海明威的匠心深深地折服。《羊脂球》中的羊脂球身陷风尘，但依旧保持着纯洁、高尚的心灵，这是难能可贵的，是对男权时代的致命一击。至今我还记得《飘》中的女主人公斯嘉丽的那句话：“还是留给明天去想吧……不管怎么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阅读伴随着我的成长，也改变了我的人生，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文字才能突破时空，探进人类的最深处，抚慰我的孤独而寂寞的灵魂。颇感幸庆的是，在青春时代，我没有花更多的精力专注于纷繁的学业，也没有通读那些无聊而琐碎的理论书籍。

阅读的人生未必是最好的人生，却是最纯洁、最安静、最丰富的人生，每一本书都带着人生的某些启示，引导着你走向正确的未来并让你自带微光，灿烂一生。当然，读书并非是青春的全部模样，就像春天也不只有鸟语花香。即便是大学四年，读书也不过是我大学生活的一部分，尽管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我在《神之舞者》一书中，以虚幻的情节叙写了几位同窗离奇的经历，小说中的“我”也被故意塑造成一位孤傲而冷酷的形象。

说到青春，很自然地，我会想起那些朝夕相处的同窗。在先前的文字中，我已经通过一张旧照片提及过大学时光。缤纷的校园总会让人流连忘返，也是青春永恒的典藏。就像炉中的煤，赐我以无穷的力量；就像天使的吻，赠我以一双隐形的翅膀，在青春的天际里自由地翱翔，或放声歌唱。而在我的眼中，大学是最适合奔跑的地方，迎着朝阳，身披霞光，女生站在遥远的地方。

最蓬勃的青春总是活跃在操场上 ，几乎是在每天的清晨微熹和夕阳无限的时刻。老班长久春兄长得雄壮，不仅在我的上铺打过四年的呼噜且声如洪钟，而且跟我们其他七兄弟打了四年的篮球，中锋的位置非他莫属，谁要是撞着他，谁就是以卵击石，后果不堪。每逢系里有篮球赛，只要有他站在操场上，别的班上的人普遍会缩小了一半，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久春兄看上去鲁莽，大大咧咧，却是个很爱读书的人，他最喜欢躲在帐子里看书，能看到半夜，借着月光或手电筒，笔记本也记了几大捆。

彼时的中文系，除了文学才华初展的毕飞宇、为人处世独到的泽南兄和中文系著名的足球门将祁智，久春兄的知名度是最高的，而且女生也乐于接近他，因为他豪爽，大度，因为他是中文系的老大哥。

最佩服振宇兄在篮球场上惊人的弹跳，那种腾空欲飞的姿势让我等望尘莫及。维德兄个子高且瘦，如玉树临风，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篮球，尽管常常因为重心偏高而跌倒在球场上以至于受伤，但我们很喜欢膝盖或手上蹭破皮以至青肿甚至流血的感觉，以为那才是青春最灿烂的伤痕，是女生最崇拜的图腾，是英雄最自豪的见证。脸上的汗直往下滴，头发沾着汗水，笼罩着冉冉的水气，还有那一身的汗水，带着咸味和腥气，将湿透的运动杉粘贴在身上。这是一天中最爽快的时候。

夕阳西下，所有的运动场上都快闪着运动者的身影，挥汗如雨，你追我赶，竞相角逐，才是青春最潇洒的模样。那时的篮球高手特别多，比如我们班的赵猛，大学四年的时光几乎都被他耗在了篮球场上，没人陪他打球，他就一个人去打。夕阳收敛最后的一缕残晖，偌大的篮球场上只有他和篮球以及他的影子和篮球的影子在闪动，那是校园里的一道最孤独的剪影。不过，嗜球如命的他并未荒废学业和人生，如今的他，已经是赵博士，出过几本书，是我国研究、开发和利用石墨烯的领军人物。他的青春留在篮球场上，但他的思想却追逐着未来的竞技场，这是青春时代最意外的收获。

更让人意外的是，那时的他，为了便于打篮球，居然配了一副隐形眼镜，我们从未听说过什么隐形眼镜，更没见过，但他竟然戴上了，而且是全校唯一的一位戴着隐形眼镜的学生。我不得不相信，凡成功之人，在少年或青年时代必然就有异于常人之举，恰恰也是我们常常所嘲笑的那些异于常人之举。

还有金玉兄，当你忽然见不到他的时候，那么他一定是去了篮球场。他不擅长投篮，传带球是他的强项。他特别的灵活，会突然地出现在篮球场的任意一个地方且飘忽不定，居无定所。当然，他的眼镜也常常被撞落在地上，镜片一般呈碎片状，虽视茫茫而其犹未悔。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会趴在床上钻研篆刻，我的最初的一枚闲章正是他所刻。

还有那位海根兄，我们都叫他“杜桑·卢维杜尔”，拉美黑人运动领袖，因为他浓眉大眼、皮肤黝黑、头发曲卷且体格健壮。他是年级里出了名的篮球前锋，球技了得，脾气也了得。每逢举办篮球赛，他总是关注的焦点。当然，他喜欢犯规，以显示强大，若有不服，那就谩骂，或者打架。中文系的学生普遍比较的柔弱和古雅，只有他的叛逆和血性，给中文系注入了一丝的野蛮和粗犷。

当然，青春丢在篮球场上的学生，往往也是青春落寞的学生。时光掠过空旷的球场，翻过蜷曲着的书籍，却止步于情感之门。没有爱情的青春就像忘了放盐的羹汤、未能绽开的花蕾和失去鸟鸣的树林，总是寡淡而了无生趣的。（待续）

食堂是谈恋爱的好地方，几乎集中了生活中所有的偶然和意外，吃饭是一门学问，有人吃到了生活的滋味，有人吃到了躲在菜叶上的青虫，有人吃到了人生的哲理，也有人吃到了爱情。有时，一份饭菜甚至一碗素汤，竟然也能获得女生的好感，这几乎就是爱情的胚胎。在食堂里，拎着茶瓶去冲水，居然也能邂逅爱情，她的瓶塞忽然不见了，你将自己茶瓶上的瓶塞送给她，她报以害羞的微笑。座位上不太干净，你主动用衣袖擦干净，让她坐，这顿饭，她吃得很香。你将碗里唯一的一块排骨夹起来，放入她的碗里，她啃得很开心，也很优雅。

除了食堂，还有长廊。每个学校都有长廊，依水而栖，通向诗意的远方。

夕阳吻地和皓月当空的时候，是爱情的高发期和活跃期。余晖斜射在妙曼曲折的长廊上，疏密相间，隔而未隔，界而未界，忽明忽暗，这就很好地衬托出恋爱中的女生的倩影，这是女生最美的瞬间。漫步于长廊，没有爱情的学生遇到恋爱中的一对儿，会自觉且心怀忌恨地离开这一危险的地带。皓月当空之时，也是爱情的最佳表白的时候，一切山盟海誓和海枯石烂，都不敌一次拉手或拥抱。最初的爱情往往借助于细节来暗示所以，你看不清对方的眼睛，但你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你抓住对方的手，会认真地点数着对方究竟有几根手指以及手指的长短粗细，这不是弱智般的败笔，而是一种细腻而周全的表达，就像谍战片中以手指的点击来传递情报，这是最惊险、最刺激、最浪漫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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